第8章 待到明年春闱时

  这日夜间,老杨孤身一人来到了宋玉清院内,一只手揣着那把木剑,见到宋玉清嘿嘿笑道:“公子,几日不见,剑法没落下吧?”   宋玉清摆手道:“哪能啊,现在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倒让我有些专心练武的冲动了。”又看向老杨怀中的木剑,心里想到上午青衣禽兽提到的“无根剑”,于是问道:“老杨,无根剑不会真的在你手里吧?”   老杨也是学了学宋玉清的语气,“哪能啊,我这把就是普普通通的木剑,说得优雅点儿,是桃木剑呐。”   老杨似是陷入回忆,对宋玉清说道:“府里人都叫您少爷,独我老杨叫您公子,不如公子猜猜是为何呀?”   宋玉清摇了摇头,“我哪能猜到呀,你就说吧。”   老杨嘿嘿笑了笑,更褶皱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远比老爷子年龄小,可外表啊却如同枯木,又是独臂,穿戴整洁也像个叫花子,笑起来也极其难看,许是自知这一点,老杨从不长笑,只是“嘿嘿”两字便停,娓娓道来。   “正如师兄所说,我天资愚笨,愚不可及,师父也不愿教我,只能修些福禄阵法,奉命看守无根剑,好在有个师妹对我甚好,每日暗地里教我剑法,可惜啊,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师妹只是为了让我帮她窃取无根剑罢了。”   说到此时,老杨眼神里充满落寞,接着仍是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道:“我也帮她盗了无根剑,结果不言而喻,我被砍去一臂踢下了山崖,无根剑不见了踪迹,但我命大,大难不死,当时我便怀疑师父的死也与师妹有关,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是情之一字,拾起了,又哪能放得下呀……”   开朔,开朔,没想到虚有其名啊!   “我为了包庇师妹,拿着一把桃木剑再回宗门制造假象,担了所有的罪名,逃难天下,正想死时被公子的父亲所救,公子的父亲是个大才,剑道上领悟更是翘首中的翘首,我跟随公子的父亲游历几时,称公子的父亲为‘公子’,学了几招剑法,练了数十年才有些领悟,再后来就没见过公子的父亲,直至公子的父亲将你托付给我,我又将从那几招剑术尽数教给你,可惜就是皮毛啊!后来呢,听说师妹自缢了,有点儿可惜……”   老杨脸上可见的悲哀,为这可怜的一生添了极大的彩,天资平平,遇人不淑,痴情不得,误会连连,心上人身死江湖,往日师兄情分也要断了,这一生活个什么劲呢?   老杨将他那把盘出包浆的桃木剑递给宋玉清,他与宋家父子就再无关系啦,并说是他故意放出消息引来师兄,还望宋玉清莫怪,今日一事必然有个结果,他生前被世人诬告不怕,但死后必须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哪怕不昭告天下,他要死后安稳。   “公子,老杨走了,此生难见了……”老杨用着最后一丝气力高喊道。   老杨佝偻着身子,宋玉清望着他孤独的背影,似乎见到了那个资质平平偷学剑招的年轻人,看到了那个一往情深的年轻人,也看到了那个陪伴自己长大,对自己像对待亲生孩子般的老杨,他想对老杨说的话很多,但都不及一句慢走。   天下毒计淫巧比比皆是,可有哪样比情之一字毒,又有哪样比情之一字巧呢?   知我者谓我心忧,老杨心中那个知他者大概就是他了,宋玉清端起木剑,呆呆望它,以前没觉得有多沉,今日端在手上好似千斤的石头,不仅手累,就连胸膛也有一口气累的喘不上来,他不禁自语道:“他老杨普通人一个,连我都做不到圣人,他凭啥做这圣人呀?”   又不禁自嘲:“我做不得,他老杨又怎么做不得呢?”   那夜过后,听说老杨与青衣长老促膝长谈一夜,下酒百坛,最后以一杯毒酒自杀。至此,一段因果就此了断。   未过三日,薛词偷偷离开了宋府,张灵钧也随后离开,辞别宋玉清,离开宋府寻找薛词,他才想起师父那句叮嘱:切勿动情。   可情至深处,不由自主。   自老杨走后,府内再不设管事一职,宋玉清身边顿时清冷,他又看起了诸子百家,日日观,夜夜观,眨眼间已到隆冬,只觉无聊至极。这几月间,闲来无事也会去徐府一转,与徐云芝谈谈诗词,谈谈古今奇谈。徐云芝依旧瘫痪难行,但气色已好了许多,一日她谈起做过的一个梦,忽然对宋玉清说道:“再遇你已是三生有幸,倘若你我在一起,我……”   宋玉清糊里糊涂不知道徐云芝在说些什么,再至徐府时只听说徐云芝一夜之间病情大好,云游天下去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他对这个女子有些说不清的情愫,又想起曾听她说想在病好后看看大隋的应天书院,大楚的浩然楼,西夏的南无碑,渐渐也就放下了。   大雪封天,鹅毛般的雪接连下了三日,宋玉清一人坐在亭子里,忽然想起那日周衮让湖水倒灌,想起江底遇龙一事,老杨的离去,他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天气,练武合适。”   宋妙云来到了他的身边,脚步极轻难以察觉,手里端着一叠饺子,整齐的排列着,“今天是冬至,吃点儿饺子,是你最爱吃的牛肉馅。”   宋玉清会心一笑,接过饺子,“姑姑亲手包的?”   宋妙云瞥了他一眼,“你的嘴刁钻得很,别人包的你吃吗?”   宋玉清肯定地点了点头,但又没完全肯定,他心里想到老杨包的素馅饺子也是极好吃,及至今日,他对老杨的死仍不相信。   宋府建造及装缮,费用全由老爷子一人出手,与宋家无关,平常生活资用也都是老爷子的手笔,与宋家无多大关系,宋玉清正吃着饺子,一小厮忽然报道:“二爷让您去大院找他,这事别告诉老爷子。”   宋玉清颔首道:“知道了。”   家族之内,唯二爷对自己好,过年红包也不曾少给,便对姑姑嘱咐了两句,动身前往宋家大院。   宋家本也是个大家,鼎盛时族人也能用万计,哪怕近年来衰落了些,现在仍有八九百人口,其中他这一脉是嫡系,但族内却是二爷当家,还有两个爷爷就对他不怎么样了,甚至有些痛恨至极。关于这件事他听二爷说过。当年呐,老爷子年少轻狂,出了大奉,入隋为将,稍有成就,便领了族内仅有八千青壮入隋为军,号为夜不收,名动天下,百战不殆。可英雄总有落幕之时,宋家儿郎在男儿坞一战中败了,那是攻楚的最后一战,若那场战争胜利了,天下便没有隋楚联盟,只有隋夏相争,而大奉也断不能存活于世。八千子弟另带五万大军无一幸免,只有他这个领头将军活着回来,八千子弟中就有宋家老三的三个儿子以及宋家老四的两个儿子和二爷的独子。老爷子归隋不久,又发生了那场震惊世人的篡位,新帝登基,老爷子便退隐江湖,算不上荣归故里,族内外对他皆是恨之入骨,入土难消。   二爷性格温顺,颇为理智,极力劝诫族人不要内斗,也常教育族内现有子弟莫内恨,也不像三爷,四爷那样以己度人那样揣测宋玉清,每当族内有好事,都要叫他来参与参与,笼络族内小辈感情。   宋玉清来到宋家大院,挑一条无人的羊肠小道,拿棉袍裹住双手,小跑着直奔二爷院子,二爷早已侯在了堂中,“二爷!”   二爷仔细打量着宋玉清,颇为的满意,笑道:“快进来,让二爷好好瞧瞧!”   一道不适宜的声音忽然响起,“怎么?就认识二爷,不认三爷四爷吗?”   声音哭哑难听,说话之人也没有多么好看,只见三爷仍穿着那身几年不曾换的羊皮袄,嘴角那搓胡子越来越细,整个人就像是只饿了几天的羊。   宋玉清躬身行礼,“三爷,四爷。来得急,没仔细看,给您二老赔个不是。”   三爷明显不好说话,还是二爷晃了晃手示意后者别再计较,三爷也只好冷哼一声,“谈正事!”   四爷最为圆滑,一言不发。   二爷名相辅,字功就,寓意宰相辅道,功成名就。   听此,宋相辅眉毛紧蹙,“玉清啊,二爷要跟你商量点儿事。”   “您讲。”   宋相辅神情严肃,指了指门外的瓢泼大雪,问道:“玉清,看见外面地雪了吗?堆在地上给人一副美景,可美景之下是无尽的萧条啊!宋家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啊……”   宋相辅叹气道:“我宋家本是做药材生意,祖上也出过宰相。到我这一代,我被给予厚望再度称相,而你爷爷则是马踏天下,一文一武,张驰有度,才是家族繁盛之法。可世事难料,我几次考取功名不就,而你爷爷也一战不起,族内子弟也……嗐!如此也罢,本来以我宋家世代积累的实力,再造鼎盛也并非不可,可同做药材生意的李家放出谣言你爷爷他助纣为虐帮助谋逆啊!不然他堂堂大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放回家呢?就连我也不相信呐!于是生意接连不断被李家抢走,宋家拿出家底搏上一搏,结果输得一塌糊涂。李家又是太子幕僚,宋家要拿什么同他对抗呢?我宋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宋玉清来时没仔细看,此时竟发现二爷的发根已全然白了。   宋相辅惨然一笑,“这是我的失职,几次寻死,但为了护住家族根基,又不忍死。”但下一刻,只见宋相辅容光焕发,激动道:“早听闻玉清读书成痴,明年春闱,二爷要你金榜题名!”   “我宋家要再出一个丞相,而且需要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   平时说话尖酸刻薄的三爷此时也是惨淡道:“我宋家已无路可走了……”   四爷虽然圆滑,但心细,忽然问道:“氏族大家无数,尤其李家与咱们不对付,他们已和太子勾结,又怎会轻易让我宋家再度崛起呢?”   宋相辅冷哼一声,甩袖道:“我宋家何时需要这么扣扣索索了?!他要拦就要他拦,难道要丢了宋家的骨气吗?!”说时,脸色极其难看地瞪了一眼四爷,又怒道:“你要是怕死就早点儿滚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私养小妾,这些年常常出现收支不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手脚吗?!”   四爷无言以对   那日,宋玉清是欢喜去的,但回去时却忧心忡忡,他最敬重的二爷头发白了呀。   回到家中,与姑姑道别,收拾妥当便离开宋府,只带着绿萝一个丫鬟,这是老爷子的底细。同时,自今日起,天下就又多了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几月时间,宋玉清全在二爷院中,几乎全是在戒尺与锥中度过,日复一日,日如三年,日上三竿,春闱高中,指日可待。   眨眼又是一年春到,离春闱还有一月有余,宋相辅早早地给他收拾好了细软行李,远赴京城入试。宋玉清在这几月之内沉淫读书,此时只待考场之上厚积薄发,一举高中。   待得一年春景好,摘得头巾又头冠。   赴京途中,带一丫鬟极其不妥,于是宋玉清苦口婆心劝绿萝不要跟来,后者不听已是预料之内,于是他便稍用计谋,迷倒了绿萝,趁着太阳未升,匆匆赶路。此时他才理解书上曾说:身不由己。   三百里路程,宋玉清孤身前往,风餐露宿,食野果,饮黄泉,行了二十多日才勉强到达京都附近的一个小镇。几日折磨,宋玉清终于能够享受一番,于是来到一处客栈,要了一顿好的,在上菜之余,拿出了二爷交给他的信,二爷要他带着这封信入京去寻大理寺丞张沧童,据说当初和二爷同一考场,两人就此结交。   端酒来的小厮无意间瞟见信封上几个字,有些熟悉,便问道:“这位小哥,是入京参加考试吗?”   见宋玉清点了点头,又问道:“要去投张寺丞吗?”   宋玉清有些疑惑向那小厮问道:“这位张寺丞很有名吗?”   小厮没有回答它,只笑着伸出一个大拇指。
第8章 待到明年春闱时
武侠之风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