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老太君的寿宴第二天，周御史果然参了赵有平一本。除监察百官的御史外，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参加朝会的资格。可怜赵有平连替自己陈情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赵家后边发生的鸡飞狗跳的事此处暂且不提。 　　 　　这对赵家来说是倒霉事，沈家却因此得了好处。王氏因此有了她该有的诰命，封做四品恭人，陈嬷嬷笑称比沈鉴还高半级，不过二者是不可比的，但也是大大的好事。 　　 　　最起码皇帝承认了王氏的地位，王氏绝不是赵夫人所说的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人。赞王氏曰:“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淑德含章……” 　　 　　好听话说了一箩筐，今后谁敢拿王氏出身做文章，便是诚心和皇帝作对了。 　　 　　等皇帝的圣旨一颁了，康平郡主扣的沈薇三姐弟也送回沈家了。她自是不愿的，她依旧打心眼里认为王氏低贱，不配管教她的血脉。可也知道强龙和地头蛇的区别，更何况地头蛇还在强龙眼皮底子下呢。 　　 　　她的婆母韦老太君将她狠狠骂了一通:“我从前竟不知道你的脑子这样的糊涂！从前是什么光景，现在是什么光景？你当这还是任你横行的时候吗？日前的事是我不想管，难道你便当我不存在了吗？你非得把人都弄死了才甘心，你当我韦家名声太好了吗？!” 　　 　　康平郡主身份尊贵，嫁来韦家从未受过这么大的问责，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地位不如从前了，和老太君解释道:“母亲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气不过，我的娇娇玉儿才多大年纪，都还没享受几年儿女承、欢的日子呢……” 　　 　　“误会？你也好意思说！你还好意思提！玉娘的身份什么人嫁不得？偏选个有夫之妇，还使一堆下作手段，我都不好意思说她是我韦家出去的女娘！” 　　 　　康平郡主提起爱女，又想起她的早逝，不由得流眼淌泪的:“母亲！玉娘再有千般错，可都是自己家人，难道叫旁人开心咱自己个受气吗？！” 　　 　　韦老太君正色道:“那也是她自己做的孽！为了她的这一出，我韦家不知投了多少人脉财宝，却养出了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反嘴的狼！她自己也蠢得没边，娘家都出了这么多，她还没人追也一个赶着一个的生孩子，指望栓得住谁？还不听人劝，尽用一些伤身子的虎狼药！” 　　 　　康平郡主心里恼怒不服，泪水也越发止不住:“母亲！我的玉儿再有千般不好，可她都拿命抵了沈家了呀！” 　　 　　韦老夫人长叹一口气，“倒也是，斯人已逝，过去的都过去了。从前那人在乡里，你伸得手都给挡了回来，如今她到了京里，更要少开罪。 　　 　　今上精明无双，底下官员无有敢造次生事者，就连你公公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若是今上能像先帝一样不管不顾，那你想怎地我都绝无二话！偏你明知不好相与，还敢往头上撞？ 　　 　　眼见沈明义如今和我们还算一条心，你便少作些孽，当替玉娘积福了。千万别叫我韦家花了大把人力物力，可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捡得一个仇家！” 　　 　　康平郡主点头称是。 　　 　　韦府的官司沈菱不甚清楚，也没兴趣了解。 　　 　　沈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概因王氏多赏了两个月的月钱。 　　 　　暮雨院里，小葵高兴地扒拉数着王氏的赏钱，“自我们来了京城里，日子越过越大方了。夫人说都是好事，因而十九那日还要去庙里给菩萨进一把香呢！小姐，这回你该带我去了罢！” 　　 　　沈菱见小葵喜笑颜开的憨憨模样，不由地扶额，也不知为什么同样是庄子上出来的，思夏越来越沉稳持重，小葵越来越傻乎乎的。 　　 　　前世带了小葵，不知怎地被人下水受了病不久便死了。今生带了思夏，小葵倒没再出事了。 　　 　　有小时候的情谊在，沈菱自认为前一段时间已经给够教训了，遂对小葵说道:“你若想去就你去罢。” 　　 　　九月十九是香会期，大魏朝信奉极乐之道着不知凡几，京城附近的寺庙广接四方信众檀越，香客游人皆以同一悲仰之心，朝山礼拜进香、祈愿祝福。 　　 　　前世沈菱是不大信这些的，若烧香拜佛有用，她何以沦落到上辈子那般境地。可若说没用，偏生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因而也有了几分相信。 　　 　　待到九月十九这一日，沈菱比上次还起了个大早。因为京城边的大庙积威甚广、信众最多，但要去都是人山人海似的挤。 　　 　　所以她母亲王氏选的是京郊的广元寺，一路上要耽误许多时间，若要天黑前回，只能要早去了。 　　 　　因着是拜香，佛门清净不好，过于奢靡。今日沈菱穿得极素净，月白的撒花襦裙配了个赤金的莲花、冠，并簪了两朵珍珠头花。珍珠不多，但现在颗粒饱满、大小匀称，显得锦上添花，虽然素净却不寒酸。 　　 　　沈蓉和沈怀益小，王氏只带了沈菱沈薇两姐妹来。唉，本来康平郡主留下姐弟三个，她也挺高兴的。毕竟好好的，谁想替别人养孩子呢？ 　　 　　康平郡主不放心她养，她还乐得轻松，谁知道康平郡主竟又送了回来，平白给她添麻烦。 　　 　　出了城门，见今日官道上三三两两的马车奔驰，一副络绎不绝的场景。得亏王氏先见，选了个远些僻静些的地方。 　　 　　广元寺在山岚深浓的山腰上，掩映在几棵苍劲的巨松之下。进人寺门，只见香客也络绎不绝，只是比城里的弘福寺、法安寺等而言，显得寂寥许多。 　　 　　参了佛拜了香，王氏求了签待解。沈菱无事便带着小葵行走在广元寺里。 　　 　　广元寺也是古刹，更比旁的名刹更添一派幽静、肃穆气氛。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芳草青青，到也有潜心修佛的氛围。 　　 　　听着经文吟唱，木鱼‘笃笃’，沈菱一时间是有一种回到了静慈庵的那种连心也无边安寂的日子错觉。多亏小葵一直叽叽喳喳的，倒让寂静的氛围多了几分热闹。 　　 　　因着从前沈菱和她娘拜的只是庄子附近的小庙，所以见了广元寺的种种陈善，小葵赞道:“娘子！怪道人说京城人杰地灵，连庙也比我们庄子那边的又大又好！我刚才瞧见那边碗口粗的香头，烧了好几十个！” 　　 　　见了十几人合抱粗的树，小葵问道:“娘子，这里好大的树！竟是几百年都没人砍做柴禾吗？” 　　 　　只是沈菱没想到，广元寺也能遇到熟人来。远远的沈菱只见几个穿纯黑袄子、头戴交脚幞头、精壮干练的护卫，另有几个衣着朴素低调的丫鬟婆子簇拥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沈菱远远的见了，只叫小葵赶紧噤声。 　　 　　眼望过去，女的身着栀子花色如意纹褙子，玉肌胜雪，端的是娇俏可人。正是安丰郡主宁知意！ 　　 　　旁边男的穿了银灰色绸缎直裰锦衣，外面披着件雨过天青色的锦缎斗篷。样貌英俊神武不说，他眉宇间泛着一股子逼人的英气豪气，又夹杂着一股子痞气，一笑的时候显得人像太阳似的耀眼。 　　 　　这人沈菱也识得，正是宁知意的哥哥宁珩，字怀舟。 　　 　　原怪到他人名珩同‘横’音，满京横冲直撞、行事怪霸道的，所以他父亲宁国公又特地给他取了个‘怀舟’的字来和一和，只可惜没多得多大用。 　　 　　见了她们，沈菱暗道稀奇，两兄妹来了广元寺不说，竟也没人拦着外人靠近。沈菱识趣儿地准备避开，却没想到宁知意透了丛丛花木瞧见了她。 　　 　　“菱娘！这么巧，你竟也在这儿！” 　　 　　沈菱避开不得，只好也上前见礼，行了一个万福，道:“臣女沈菱，请世子、郡主万福。” 　　 　　“菱娘当真是客气，我不是说了咱们乃是金兰之交。若见了我，只管叫我的小字娇娇，还唤什么郡主？多么生分！” 　　 　　沈菱答:“郡主抬爱，只是礼不可废。这是做臣子的道理。” 　　 　　是的，因为宁知意和宁怀舟都是昭宁长公主的儿女，也算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皇家血脉，所以如沈菱一样的人家，在他们面前都自称为臣。 　　 　　不过话又说回来，满京里盘根错节、都是儿女亲家，谁家没出过几个皇妃？谁家没嫁过几个皇子？如沈菱一般的单薄人家着实也少，不过沈父中榜后也有几个吴兴沈氏的宗亲。 　　 　　不过宁怀舟的重点却不是在她这句上，听了沈菱的话，“你如何认得我？” 　　 　　啊？沈菱诧异，不过又随即释然，宁怀舟和宁知意两兄妹并不十分像。一个更肖母，一个却更像上一任宁国公，也就是两人的祖父。京城权贵圈里都知道的事，并不稀奇。 　　 　　宁怀舟看沈菱的眼睛里满是怀疑，继续道:“我和娇娇长得十分不相似，你从哪里就知道我们是兄妹？” 　　 　　“郡主和世子容貌虽并不相似，同出一脉的雍华气质却是相似的。再者未曾听过郡主议亲，满京里哪家公子敢离昭宁长公主和国公爷的掌上明珠这么近呢？” 　　 　　“今日这么巧，贵府也来广元寺进香？” 　　 　　“我和母亲都不爱热闹，所以选得远些。倒是凑巧，遇到郡主和世子也在。” 　　 　　宁怀舟看着眼前此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倒是一副好相貌。人看起来的确像小妹说的温柔，但是温柔又滑头。 　　 　　他听了沈菱的话，心里的质疑并未消散。广元寺虽然不若京城里的其他寺庙热闹，有香客也正常。但是哪有那么巧就撞到他们兄妹两面前来的呢？又如何穿过重重的守卫呢？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但他也没有多计较，还朝沈菱笑了笑:“沈家娘子最好是如此。” 　　 　　沈菱不语，回以微笑。 　　 　　宁知意嗔怪道:“哥哥，你这是干嘛？拿人当大理的犯人对付？这可是我的朋友！” 　　 　　复又对沈菱笑道:“菱娘不要管他！我哥总是这样！生怕我被谁裹走，被谁害了似的！走走走，别理他！我知道一个好去处，正适合我俩去玩。” 　　 　　此时左右无事，沈菱便应了。 　　 　　“花枝，你先带沈娘子去竹意院。” 　　 　　宁知意身边一个绿衣裳丫鬟便从宁知意后面走出，引着沈菱主仆两往前走。 　　 　　待见沈菱走出一段距离，宁知意贴着宁怀舟的耳朵狠狠地说:“哥哥，菱娘实在是个苦命人，你少揣测人家。她见了我不恭不矩，不讨好我，难得拿我自己个当个普通人待的。她实在可怜，你别为难人家，她可是我的朋友！” 　　 　　宁怀舟无奈，只得连道几个好好好。宁知意便带着几个人追赶沈菱去了。 　　 　　宁怀舟心里叹气，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又娇憨又可爱，可是就是性子太单纯。这样的人谁知是好是坏，见了几面就引为知己。 　　 　　哎，也罢，自己作为她的哥哥，就多替她把把关罢，左右时间长了都会露马脚！堂堂郡主千金，难道还能叫人哄骗没了？ 　　 　　沈菱自然是不知宁怀舟心里所想，待走远了，小葵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道:“天呐，娘子！那就是国公家的世子吗？好生威严好生吓人！” 　　 　　沈林撇了一眼前头带路的人，“少多嘴。” 　　 　　小葵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又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 　　 　　走了没多远，安丰郡主便领着人追了上来。 　　 　　竹意院顾名思义就是种满了竹子的院子，满目的竹海苍欲滴翠，风景十分别致，但是这却不是安丰郡主的目的地。 　　 　　穿过竹林再走几步，沈菱远远的瞧见几棵柿子树，树上结满了果子，叶子都差不多掉光了。柿子的个头很大，金金黄黄的挂在枝头煞是好看。 　　 　　小葵早把先前的事抛却，咋咋呼呼的大喊:“娘子，好多好大的柿子！” 　　 　　“菱娘你看，这个地方别的人都不知道，是我小时候偶然一次穿过来看到的。这里的柿子十分甜，半点涩味也没有！” 　　 　　“这树有许多年了，郡主从小来过，岂不是已吃过许多轮柿子了？” 　　 　　说道这里，宁知意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严肃认真:“我祖父投了许多钱，广元寺供了许多我家死在战场上的祖宗，另有许多战士的将士。自我记事以来，每年都有随我母亲来参拜的时候。只是我祖父不愿意让他们受其他的打扰，因而四时都颇为低调。” 　　 　　沈菱听了心里肃然起敬:“老国公爷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