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高唐赋

  脣角微扬,景差从不把唐勒看在眼里,但他好不容易,找了宋玉这个可与之抗衡的帮手,怎可轻易的让唐勒给除去。   “公子差此言差矣。”闻言的唐勒回头,肃冷的脸孔毫无表情。   “在下与两位先生都是大王的臣子,理应为大王分忧、解郁,何来取代之说?况且宋先生才华横溢,勒望尘莫及,然而,若是挑起君臣间的矛盾与冲突,亦非我等所乐见。先生想要保全宋先生,何不请他先约束好自个儿,免得日后风波不断,朝廷无一日可安宁。”   转身,唐勒不理会景差眼中的怒火,拂袖转身而去。   “好啊!咱们就来看看,子渊能不能保得住。”景差咬牙。   昨晚,大王让宫里的侍者来传话,要宋玉暂且别进宫,免得成为众矢之地,今日景差又将他所知的细述了番,却惹来宋玉一个劲的苦笑。   “亏你还笑的出来?唐勒那家伙存心落井下石,要不是我,大王恐怕就真的将你革职了。”硬拉着宋玉出来的景差,自行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帮宋玉斟满。   “想落井下石的又岂止他一个?若是大王不愿意留我,你也别再费力气了。”   入朝这些日子以来,什么针锋相对的场面宋玉没见过?只是自己的一再退让,却使得他们步步相逼至此,除了心冷,宋玉还真不晓得能说什么。   “大王如果不愿意留,早将你免职,何苦逼得令尹大人笼络众朝臣上奏章?官场如战场,不如,咱们就与他们轰轰烈烈的厮杀一番,总比躲在暗处受人欺负的好。”   景差几碗黄汤下肚,话就说得理直气壮,丝毫忘了令尹大人是何许人也,自己拿什么跟他厮杀?   “我不愿见大王为难,身为楚国的臣子,应该为大王分忧解劳,而不是徒增大王的烦恼。”事已至此,宋玉心想,还有什么可挽回的?   “怎么你说的跟唐勒一个样呢?”景差又喝下一碗,醉眼迷蒙的说。   “大王现在的处境你我并非不知,长此以往,王权必然旁落……”景差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宋玉用手堵住。   不明所以的景差眨了眨眼,见宋玉对自己频摇头,总算会意过来,一句到口的话,硬生生的再吞回肚子里。   “想不到公子玉的手感这样细滑,难怪,整个郢都城的姑娘,都被你迷得颠三倒四,我若是女子,必然立马娶你回家。”景差戏谑的摸了摸宋玉的手,调侃了起来。   “你若是女子,也娶不了我,怕是早被大王收到后宫,谈诗写赋去了。”拍掉那只毛毛手,宋玉饮下一碗,暖暖他即将冷却的心。   **   话说,楚国人祭祀之风极为盛行,上至国君,下至庶民,莫不如此。   因此,熊横每隔几年就会带着爱姬、美妾,到巫郡的巫山“高媒”设坛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顺便远离那沉闷的宫廷,好好玩乐一番。   身为楚国令尹的子兰自是要随行,而靳尚与新进的臣子庄辛同乘一车,宋玉也有幸与景差、唐勒三人一同前往。   随行的御卫高达数百个,侍者及宫女也不少,一行人浩浩荡荡,绵延的走在还算平坦的山路上。   景差自小便与长辈来过巫山,连着几日枯燥的乘车,令他显得不耐烦,可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宋玉,却不时的掀开车帘,好奇的望向车外美景,唐勒虽未来过,但谨慎行事的他一直闭目养神,话都难得说上几句。   “子渊应是第一次来巫山吧!”百无聊赖的景差,只好找宋玉搭话。   闻言的宋玉回头,略感兴奋的他放下车帘,答道:“是。以前常听太傅说,巫山是楚人祭祀始祖高阳氏,以及火神祝融的所在,子渊能随大王来此,实在有幸。”   “那是。早期先民为求谷物丰收,会将貌美的少女献给神灵,因此传言,巫山有神女出没其中。”景差饶富兴致的说道。   可景差的这一说法令宋玉讶然,唐勒则睁开眼睛看向景差。   “我以为,巫山山高水秀、仙气缭绕,那神女是神灵所变……”宋玉当然听过巫山神女的传说,但不想,竟是先民牺牲少女所化。   “神灵所变?哈哈,难不成,子渊也想象先怀王一样,在巫山会一会神女?”景差笑道。   “自然不是。”未曾有过情愫的宋玉,被景差调侃的脸红。   “敢问,宋先生以为,先怀王遇上的神女,是怎么样的呢?”唐勒好奇宋玉心中的神女是何样貌,故而提问。   然而景差一听唐勒开口,瞬时起了戒心。   “昔有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子渊以为,神女应该更胜此女吧!”比起景差的不正经,宋玉还觉得与唐勒较谈的来。   拧眉的唐勒,手持骨扇在掌心拍了两下,思忖了番才回答:“既是神灵幻化的女子,又怎可与人间的凡夫俗子比评。”   见唐勒如此认真,宋玉反而轻松一笑,答道:“唐先生与我都只见过凡夫俗子,不与之比评,又当如何描绘天上的神女呢?”   被宋玉回的一噎的唐勒,面色铁青的转头看向车外,而一旁的景差,却不住在心里叫好,喜滋滋的用眼神向好友示意,他赢了。   见唐勒不再多言,敛下神色的宋玉也一起看向车外,三人一时无语。     巫山县尹得知国君到来,立马率领众人隆重迎接,并将他们领至驿馆内休息。   熊横素来好色,对神女传闻更是向往不已,祭祀完后,便领着众朝臣一起品茗,听当地的县尹讲述“高唐神女”的风流韵事。   可惜站了一下午,听那些县尹胡诌瞎编的,尽是些逢迎拍马的杜撰故事,一伙人兴冲冲的瞎起哄,最后告罪的告罪,有事的离开,徒剩熊横仍意犹未尽的,听对方满口胡话。   巫郡是楚国国君祭祀始祖的圣地,奇伟的山峰峦谷陡峭俊丽,沟壑纵横的溪水潺潺,更有那参天的古树林立,气势雄浑壮阔。三峡中,也唯有巫山,最合适隐匿仙人所在。   第一次饱览巫山雄奇的宋玉,为如此壮丽的景色吸引着迷,却又不禁为日渐颓败的国势,感到一阵嘘唏。   当晚,仍恋栈着巫山月明星稀、云海翻腾的宋玉,作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站在一高台之上,五彩的朝云如瀑,一波波向他袭来。身穿翡翠长衣、立在百花丛中的一陌生女子,正站在不远处,情深款款的看着他。   宋玉虽说不熟识,但那女子的样貌,彷彿在很久前便已镌刻在他脑海,宛若昨日般鲜明,即使女子离他那样远,宋玉仍能感觉得出,其精致柔美的五官。   瞧那女子初见宋玉时,眸中散发出来的光采,一如早升的朝阳那般,直接耀眼,可为何才一转眼,女子便对宋玉流露出异常哀凄的神情?   这女子是谁?她认识宋玉吗?   “巫琅。”微颤的青葱玉指,轻掩如樱瓣的朱脣,女子对着宋玉轻唤。   被唤得有些恍然的宋玉,不知不觉的走近,终于看清那女子的脸,姣好的容貌犹如天仙下凡,美目盈盈,教人移不开眼睛。   一股莫名的悸动在心口翻涌,直至喉间,可宋玉不愿被错认为他人,于是歉声道:“在下,不是巫琅。”   一句真诚的表白,却让女子脸上的神采,瞬时消散。   宋玉见女子那黑白分明的双眸凝结出珠,裊娜的身影不禁颤巍巍的,向后退了好几步。   “姑娘?”泫然欲泣的她,令宋玉不舍,彷彿自己的一句话,让女子坠入了万丈深渊。   “你,真不是我的巫琅吗?还是,已经忘了我了?”微倾的脸庞诉说着难以置信,女子咬着无一丝血色的脣,凄然拧眉。   宋玉本想再与她说些什么,但见女子回身一转,奔向那无际的高山之颠,独留下怅然若失的宋玉,怔怔的遥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渐渐远去……   **   隔日一早,熊横便令宋玉、景差与唐勒来到巫山的“云梦之台”,观赏这“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的高唐之观。   君臣数人举目向众山之颠望去,但见变幻不定的朝云之气,缥缈旋绕于群山之间,恍惚中,似见隐身未现的美丽,翩然的穿梭在众人眼前。   那美妙轻盈的身姿一如跳跃的精灵,又似纷飞的羽翼,在众人惊叹的眸光中,一再幻化,直到梦醒。   能徜徉在这片澎湃涛浪,旖旎秀色之中,除了赞叹天地鬼斧之神奇,再多的笔墨,都难以描摹媲美。   然而,宋玉却突然想起昨晚梦里的自己,站的地方,彷彿就是这云梦之台。   今日晨起,在梦里被刨开的心口还缺了一块,宋玉失魂般的走近,俯身凝视。   脚下高岩壁立、溪谷幽深,一曲碧水激石、潋滟奔腾,莫名的牵引,像无数盘根错结的纠缠,好似就要拉着他──跳下去!   正为这抹朝云之气着迷的熊横,见原本立在他身后的宋玉,越走越接近崖边,不禁拧眉对着他,急喊:“宋先生──?”   猛然回神的宋玉顿时止住,缓缓将身子退回稳当之处,这才惊觉自己发凉的脊背,已经沁了一身溼。   “看来,就连先生也被眼前的朝云,给迷惑了去。”不疑有他的熊横笑道:“先生可知此处为何会有如此美景?”   来巫山之前,宋玉早已听屈太傅说过,有关于楚国先怀王在世时,曾在这里梦见高唐神女,主动求欢并与之缠绵的动人故事。   也许,正因为常有这样变幻莫测的云出现,先怀王渴望再见神女,便在此台上建了一座庙,名为“朝云”。   略略敛下心神的宋玉,便将这一番典故,引述给建庙之时,还质囚在齐国的大王听。   闻言的熊横暧昧一笑,想试试宋玉的文采,便要他为高唐作赋。   收起方才的恍惚,受命的宋玉,不疾不徐的向前跨了两步,并对着熊横和景差,以及唐勒三人作揖后,开始吟诵,清亮的嗓音此起彼落,宛若玉瓷般轻脆无瑕。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摺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   景差见大王只让宋玉作赋,却把自己和唐勒晾在一旁的尴尬,在心里隐隐觉得不悦。   本以为就宋玉那样贫贱的出身,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在看重贵族身分的楚国立足。然而,因着大王的偏爱,宋玉竟是摆脱重重阻碍,渐渐在朝堂上得脸。   宋玉与景差同为文学侍臣,为大王歌功颂德才是他们的本分,但宋玉进宫才没多久,大王召见他的次数却与日俱增。   也许,不日便可与身为贵族的景差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景差之上。   这令景差好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争得的地位,怎可因此拱手让予他人,还是让给自己生平最大的敌人?   宽大袍袖下的双拳紧握,景差竖耳仔细聆听,就希望在宋玉的吟诵中,听出一丁点破绽。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蔕。”   可是太难了。   宋玉可以从巫山奇伟盛大、陡峭高耸的山巅,形容到峡谷里汹涌的波澜壮阔、水势滔天,还有山林里的猛禽巨兽,水里的游鱼鳖虾,各个都如此生鲜跳跃,彷彿就生生的活在眼前。   这不是景差所认识的那个宋玉,不是那个温软无力,儿女情长的宋玉!   
第19章 高唐赋
我和三个神仙不得不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