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宋玉和景差，虽已升任大夫之职，但熊横依旧吩咐他们一同前去，连同仍是文学侍臣的唐勒，也一并伴驾随行。 　　虽然，不再是侍臣的宋玉，近来鲜少作赋娱乐国君，但四年前，他的那首〈高唐赋〉仍令熊横记忆犹新，当然希望有机会再让宋玉，展露惊人的才华。 　　君臣上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多日，来到巫郡已过了晌午。 　　当地县尹招待众朝臣吃了顿饱食，又安置好各处居所后，身为一国之君的熊横，不免要例行性的听一听，县尹的汇报。 　　巫郡因为河川湍急，地势险要，所以，暂时不受秦军的要挟。 　　只是这几日天象不稳，山风狂啸，雾气又重，为了安全起见，县尹劝大王除了祭祀之外尽量少外出，不料，此举却引来熊横极大的不快。 　　此次，因为大臣们对祭祖之礼有颇多顾忌，熊横无法带喜欢的姬妾前来，可他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没有道理只能待在官驿处，不是要教他这个大王给闷坏了？ 　　见状的县尹无法，为讨得大王欢心，只好赶紧找人，网罗民间容貌姣好之女子，进献给大王。 　　然而，此时的宋玉正为祭祖之事，忙的焦头烂额。 　　跳祭祀巫舞的老巫师年迈，再加上这几日连绵的山雨，让他虚弱的身子不堪折腾，给病倒了。随行的小巫师们，没参与过如此盛大的祭典，各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顶下老巫师的要职。 　　县尹一时找不到可替代的人选，主祭司沈尹氏眼见天色就要暗下，除了赶紧安排人手外，也要张罗诸多法器及祭品，根本没时间再训练一个新手。 　　国君上巫山高媒祭祖是件大事，不仅劳师动众，更不能对先祖，有丝毫的不敬和亵渎，如今最重要的巫者因病，无法以歌舞来酬悦先祖，为楚国消灾祈福，岂不是犯了欺君祸国的大罪？ 　　现下，仍记得当年祭舞形式的人，唯有宋玉，沈尹氏和县尹为保住自己一命，还不苦巴巴的盼着这位议政大夫，能够好心帮上忙。 　　虽说宋玉擅长歌舞，但那是在屈原府上学习时，和太傅两人在自宅吟诗跳着助兴，自从屈原离去，宋母病故后，郁郁寡欢的宋玉，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不过，第一次上巫山祭祖的他，对当年巫舞的庄严与悸动，记忆犹新，不知怎么了，那舞他好似看过一遍就已熟烂于心。 　　受沈尹氏和县尹重托的宋玉，微叹了口气，为救众人性命，他只好越矩了。 　　　　翌日正午时分，鲜冠组缨的熊横绛衣博袍，腰间挂着楚国君王历代相传的赤霄宝剑，神情甚是庄重，祭坛上摆着瑶席、玉瑱，还有许许多多，楚国最为丰盛的佳肴与美酒。 　　主祭沈尹氏见大王就位后，示意其他祭司开始击鼓，高音浩唱：“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先祖。” 　　鼓声“咚！咚！咚！”敲了三响。 　　沈尹氏领着大王及朝臣们朝东方一拜、再拜，三拜后，朗声再唱：“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 　　沈尹氏的高亢歌诵，响彻整个巫山溪谷，象是回绕在天地间的自然旋律，与山色融合在一起。 　　一旁穿着正红袍服，身下衣襬绣有五彩图腾的舞者，戴着面具，赤脚踏在祭坛的蓆子上，端正脚步，随着沈尹氏的音律摆动身躯。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款款舞动的秀丽风姿绰约，修长的身段窈窕令人目不转睛，但见那一头如瀑长发，在风中似一道黑墨飞洒，舞者奋力展开双臂，火红的宽袖，似要拂去巫山的云雨般，在风中呼呼鼓动，细看下，又更象是只展翅欲翔的凤鸟，正蓄势待发。 　　众人见他轻盈的将上身微倾、左足轻抬，五彩的衣袂随之在身后扬起，像极了凤鸟炫丽斑斓的尾翼。 　　凤鸟是楚国的图腾，也是熊横最为崇拜的神鸟，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舞者，能将翩然展翅的火红凤鸟，演绎的如此唯美传神。 　　在场的大臣们，也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祭祖这样庄严的舞蹈，给表演的活灵活现，各个看的屏气凝神、两眼发直。 　　前方的舞者一扭身，原来轻抬的左足点地跃起，双臂同时轻巧的将长袖挥开，飞腾的红袍将正午的太阳，渲染出两道耀眼霞光。 　　翩如兰苕翠，婉若游龙举，除了面前的俊逸身姿，熊横耳里没有了祭司们的鼓声，没有了沈尹氏的朗诵声，讶然张口的他只是瞪大眼睛，心神全都沉醉在这份夺目的炫丽里，并深深为之着迷。 　　“五音兮繁会，先祖欣兮乐康──” 　　专心朗诵的沈尹氏，自是没注意到一旁舞者的动作，然而，那些祭司们随着主祭的诗唱完毕，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热烈的击起鼓来。 　　“咚！咚咚隆！咚……”震天响的鼓声节奏起落，舞者从严肃庄重的翱翔，变成轻盈的洒脱。 　　但见舞者不断的蹲下起身，翻腾、旋转，飞袖如蛇般与窈窕的上身纠缠，修长的双足一会儿点踏，一会儿又抬起，将一身红袍，挥洒的犹如炙火燃烧的烈燄。 　　这原本是一个人单调独舞的巫舞，却跳的众人目不暇给，震惊四座都不足以形容啊！ 　　“这是……”眨了眨眼的沈尹氏，几乎被面前的这一幕，给震慑住了。 　　记得这场巫舞是他亲自拜托大人跳的，可……可素日行事一丝不苟的宋大人，他──怎么可能呢？ 　　不仅是沈尹氏，就连同陪侍在一旁的景差、唐勒和巫郡县尹，也被宋玉的舞姿给惊得不知所以。 　　那足以鼓动心跳的节奏，交杂着紧凑呼吸的起伏，彷彿一挥袖，就要击中人心般的震撼，一跃起，就会将人儿的魂魄给勾去。 　　这根本不是他们所熟识的祭祀巫舞，而是结合凤鸟，与火神祝融于一体的神姿啊！ 　　“咚咚！咚隆……咚隆！咚！”随着舞者高举双臂，仰首跪地，祭司们击下最后一鼓，但见舞者翻涌起伏的胸口仍在急喘，众人也跟着他的呼吸紧握双拳。 　　过了好一会儿，戴着面具的舞者缓缓起身，一一朝熊横及沈尹氏躬身后，才在众人惊叹不已的眸光中退下。 　　浑然忘情观赏的熊横，原想叫住那个舞者，只是，一旁沈尹氏的再次朗声，提醒了熊横未完的祭礼。 　　耐住高昂兴致的熊横勾起脣角，跟着沈尹氏朝祭坛躬身一拜，迫不期待今晚夜幕的降临。 　　夜晚阴霾的厚实，让月光也透不进来，劳累一天的宋玉才刚踏进房门，感激不尽的县尹，就连忙派人为他送来暖身的佳肴和酒水，而后才千恩万谢，欣然的离去。 　　正午的那场巫舞，跳得宋玉精疲力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记得脚才刚踏上祭坛的草蓆，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似的，全然不由自主。 　　宋玉虽然很会跳舞，也对四年前的那场祭典印象深刻，但再怎么说，《祭五方神舞》和《大鹏金翅鸟》都是难度极大的步伐，他居然连思考都不用，就轻易将之挥洒出来，宛如跳过几百回那般熟稔，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喝下一口暖身的水酒，腹中终于有些温度。 　　宋玉想起舞蹈时，内心的澎湃激昂，和极想要挣脱的寂寞交杂，彷彿侵蚀他的不仅仅是魂魄，还有心心念念的牵挂。 　　但，是谁，还有谁，曾令这样的他挂怀呢？ 　　不，不！没有谁，宋玉完全想不起来有谁，曾如此令他挂怀。 　　举杯又饮下一口，难得大王今晚不召见任何臣子，宋玉为自己松了口气，关上门，脱下那一身溼冷的沉重后，才举步安然就寝。 　　迷漫山峰的雾气愈来愈重，残弱的日光衰败的躲了起来，天还没黑，可暮霭的沉重，已将天色染成一片灰蓝。 　　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窈窕身姿，婷婷玉立，犹如一朵出水红莲。 　　女子立身不动的看着宋玉，沉静的眸光柔情似水，又像幽深的湖水缓缓涌动，她静静的凝视宛如停格的画面，教人想逃都难。 　　傍晚的山风徐徐，站在那处的人儿衣袂飘飘，不满盈握的柳腰下裙带翻动，一头青丝如流泻的黑瀑，在风中飞洒成墨。 　　四年前的那一场梦，陡然浮上心头，宋玉想起了这个陌生女子，那个唤自己巫琅的人。她今日的面色红润，透着霞光，与身后的阴霾有着极强烈的对比。 　　宋玉并未忘记，当那日他说自己不是巫琅时，女子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哀凄，可现下的她，宛若已经忘记。 　　宋玉见瞧他的那双明眸熠熠，不像上次那样喊他为巫琅，不免好奇的走近。 　　细细一瞧，女子绾起的发髻上，有对活灵活现的凤凰珠饰，身上的绣衣满是精美的祥云图案，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缀饰，霞彩照人，薄透的长衣，一如翡翠的蝶翼在风中纷飞，似要展翅而去。 　　这样精致的华服宋玉见都没见过，更遑论那宛若蝉翼的薄纱，如何是一个凡间女子所能穿得？ 　　“姑娘是谁？为何屡屡来到在下的梦里？”宋玉并非不信鬼神，只是从未见过怪奇的他，为自己对这位女子莫名的熟悉，感到几分诧异。 　　“巫琅，我是瑶姬啊！”女子轻唤，而那一声“瑶姬”，彷彿是从宋玉心里叫出来似的，那样深刻又清晰。 　　“瑶姬？”传闻中的巫山神女，也名唤瑶姬，难道就是这位女子？ 　　即使，宋玉曾听屈太傅说过先怀王梦见神女之事，也作了首〈高唐赋〉歌颂这段传奇，但也仅此而已，从未想过小小平凡的他，能梦见传说中的神女。 　　神女应是神圣不可近观的，有些惊疑的宋玉，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瑶姬以为他又要否认自己是巫琅，急急向前环住宋玉，“你曾说不管几生几世，都会一辈子等瑶姬，瑶姬现下来了，巫琅可以不走吗？” 　　拧眉，环抱在腰上的双手轻似扶柳，满是情意的眸光盈盈流转，倾诉流淌不住的伤，轻软的语调哽咽，令人听了万般不舍。 　　宋玉一度迟疑，随即伸手抚去她脸上的冰冷，指腹传来的温度让人几近心疼，展开双臂的他，用自己的温暖贴近包覆，而后紧紧拥住。 　　宋玉不是无情之人，但从未有任何女子像瑶姬这样，只见两次面，就轻易的动摇了他的心。 　　宋玉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拒绝这个女子了，只因为──无法拒绝！ 　　熊横自昨日观看了祭祀的巫舞后，心下早已暗暗生疑，以往的巫舞都跳的千篇一律，万般无趣，何时有巫者，能将这舞步跳的如此惊心动魄，又将凤鸟的仙姿发挥的淋漓尽致？ 　　兴致勃勃的熊横，差人将主祭的沈尹氏抓来逼问，才知道昨日那个蒙面舞者，居然是宋玉！ 　　欣喜若狂的熊横，立即派人去请他的宋爱卿，谁知，县尹说疲惫不堪的宋玉早已睡下，为了不惊扰他的好爱卿，熊横只好按下心中的蠢动，期待隔日的会面。 　　终于，一道曙光驱散了前日的阴冷，风和日丽的爽朗，让人忍不住出外开怀畅游。 　　闲逛到神女峰的熊横不见宋玉随行，便问了身边的景差，景差恭敬答道：“宋大人说他身子不适，正在官驿处休息。” 　　昨晩才听县尹说宋玉疲惫，今日又身子不适，焦急万分的熊横不放心，赶紧遣了随行的医官观绍前去探望。 　　约过了一个时辰，才见宋玉与观绍两个人，匆匆忙忙的赶来。 　　“身子好些了吗？”越等越难耐的熊横见宋玉到来，连忙主动上前迎了两步，伸手扶住宋玉欲行礼的上身。 　　熊横见昨日还舞得仙姿神采的一个人，如今不仅面容憔悴，连向来谨慎平稳的脚步也略略飘浮，尤其是原本就修长的身段，更显消瘦，令人生怜，果真病的不轻。 　　“回大王，方才观大夫已为臣扎了几针，不碍事。”勉力支撑住身子的宋玉，恭敬的回答，大王在众人面前如此关心一个臣子，实在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