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挑衅

   早晨,我打开窗户,凉爽的空气拂面而来。远处的山氤氲在朦胧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近处街道上的树木缠绕着淡淡的雾气,仿佛飘着一丝丝乳白色的轻纱。       景虽美,人却并非愉悦。       我忍住吐槽的欲望,回到床边,手搭上他的肩摇了摇,只见得辰氺露出烦躁和痛苦的神色,五官近乎纠结的团成了一团,嘴中嘟囔着“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他的双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了几下,就垂落下来,揪紧了被子,向上拉扯着盖过了头顶。       望着他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我也懒得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快步走到桌子旁拿起外衫,披了起来。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扣好纽扣。       临走之前,我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大抵是因为照顾了一夜这个大龄儿童,好不容易才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现在思维都不怎么清醒。       突如其来的痒意席卷了我的感官,我伸手从衣袖里掏出手帕,遮掩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喷嚏。将它细细折叠好,便走到门边,将门推了开来。       在前脚跨过门槛时,我犹豫片刻,还是侧过身子,也不管辰氺究竟能不能放在心上,不轻不重地强调了一遍,心下其实还是有些觉得这人不靠谱的。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话音落下,那人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应答。我皱了皱眉,轻声啧了一声,也不再看他,迈步走了出去。       走下楼梯的时候,客栈的店员也早已起来了,忙的热火朝天,管事的拨动算盘的声响清脆又鲜明。见到我下来,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客官怎么起的这么早?需要用餐吗?”       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既是拒绝他们的邀请,又是想将宿醉残余的疼痛感和晕乎乎的感觉甩个干净。       我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掠过他们身上,定格在自己方才走出来的房间,半晌坏心眼地轻笑了一声。       “我有事就先走了。”       路过的服务员一副了然的神情,掩饰不住八卦的心思,张嘴就想说点什么,管事的急忙用手肘捣了捣他,礼貌地朝我弯了弯腰,没有细究下去,而是语气确凿地询问道。       “是由您的男朋友付款是吗?”       我愣了愣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意识到他们恐怕是误会了什么,不过就算我再怎么解释,也说不明白,毕竟在外人看来,昨晚上我们的举动有些亲昵,并且在同一间房待了一晚上,只得略微点了点头,小声辩驳道。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我此话一出,他们的神情更加神秘莫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意扯出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哥哥就麻烦你们照顾了。他昨夜里和嫂子吵了架,喝了不少酒,到现在都没能醒的过来。”       斑驳的神情出现在他们脸上,五颜六色的,分辨不清具体的神色,只是尴尬得很,连声咳嗽了几声,“原来是您的哥哥啊……”       管事的青年的目光有些怀疑地打量着我,我挑了挑眉,反问道,“怎么?不像吗?”       他的表情有些纠结,思绪像是纷杂的毛线一般一点点团成了球,好一会儿才将困惑抛之脑后,低下头应了一声。       我见状,也慢慢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客栈。这时候天色尚早,街边的商铺基本都还没有开门,寒气顺着衣服的缝隙钻了进去,使我控制不住地打了寒颤,不由加快了脚步,想着快点回去。       我昨天冲动地离开,难免会让他产生疑心和戒备心理,如果能早点回去,说不定能瞒过外出的事情。       “……”       每次当我自信满满的时候,现实总会给我最真实的打击。如果不是昨天碰巧经过那家客栈,我和辰氺大概率会流浪街头。而现在站在街道上,我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回家的方向。       无能为力的落寞感占据着我的心头,我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困倦的睡意以及残留的醉意在松懈下来的时候尽数吞噬着意识,我的身形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当,眼前的景象也像是被朦胧的雾气遮掩了一般,我伸出手揉了揉眼角,下一秒却丧失了意识。       “你去哪里了?”       我听得见自己并不急促的呼吸声,感受得到体内血液平静的流动,飘飘然的,似乎坠于云间,身边是看上去就软软呼呼的宛如兔子的云朵,像是梦境中最美好的情景,像是平日里喜欢的甜品。       我正沉浸其中,一声暗含怒气的冰冷话语就在耳边炸开,使得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但要是强行找个比喻词来形容的话,就宛如一个人全身浸在温泉里,热气蒸腾,睡意沉沉,这时候突然间有个人告诉你火山喷发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岩浆已经蔓延了过来。       我此刻的心情仿佛坐了过山车一般,不仅仅睡意被强行消散了,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如果是一只猫的话,想必背已经弓了起来,浑身的毛本就毛茸茸的,这会儿炸成了毛球吧。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所见之景尽都散了开来,从一片无法被挥散的黑暗,渐渐拼凑成现实里的光景。       我看见家主严肃的面容上不见了先前的疯狂与肆意,被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将描绘着未知景象的白纸折叠了起来,铺展在最上面的是我所看到的愤怒与冰冷,隐隐约约有些并不真实的焦急。       啊……       我明白自己此刻并不清醒,视线却带着审视地滑走在舅父的脸上,我怀着孩童才会具有的残忍,以无限的恶意任性地揣度他的目的。       焦急吗?       怎么看都不像是担心我。       大抵是害怕我死了的话,就无法迎来古籍中所记载的盛世了吧。       我知道,人的一切情感和行为,无论表面上再怎么光鲜亮丽,都无法掩饰其内心的利己性。       我妄自下了结论。但在根深蒂固的思想背后,确确实实有过一丝怀疑与否定的信息闪过。       因为我无法用这种思想成功解释幼年所见到的被杀害的治疗师的事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容鹤要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感受到了。       我抬起了手。       我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不顾及面前的人能够清楚地闻到身上散发出来的微醺酒味。       “您这是在生什么气?”       我的手指戳了戳唇角,放在半空中,微红的舌尖轻轻舔舐着柔软的指腹,留下微弱的痒意和湿润的水渍,鼻尖徘徊不去的是明显的酒精气息。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也像是被未知的强大力量操控着,做出了自己并不打算如此的行为。       我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画面再次放大,是我凑近了舅父的耳边,以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说出了薄凉的话语。       “您的首级,暮寒就先预定了。”       我轻轻笑了几声,娇纵的形象简直不言而喻。       但这……       是我,也不是我。       我迟钝地感受到身体的主动权回到自己手上,刚刚那种被牵制的感觉奇迹般的消失了。就像是被分裂了人格,在那个潜伏的角色争夺身体主导权的时候,我竟是半点也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我垂下了眼帘。       事情已经发生,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在我与家主之间拉开了帷幕。先前想好的步步为营的隐忍计划,因为这个变数,尽数化为了云烟。       我握紧了拳头,等待着家主的责备和怒意。虽然我也不是不能去盟友那里躲一阵,但未免太过被动了一些,从舅父这里直接抢夺权力,才是直达胜利的最佳道路。       为此,必须想办法把刚刚的事情遮掩过去。       我暂时没有时间去深究方才的异常,而直觉却告诉我无需在意,这是宿命,也是必然。       ——是的,这是宿命。       一声妩媚的女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她巧笑倩兮,一幅画面浮现出来,俨然是一位和我长相相同的女子。       一袭血色的及地长裙,雪白的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她手边垂着长袖,抵着红唇,笑的娇俏又惑人。       我本能地摇了摇头,想要不要陷进这无名的蛊惑中,眼神却是渐渐恍惚了,渐渐生不出任何多余的念头,自然而然忽略了心中的不安。       我抬眸望向舅父,将先前的话语自动划分为自己按捺不住地下了战书,脸上也不免流露出些许蠢蠢欲动的威胁,把警惕和隐忍全都吞入腹中。       舅父的反应是我没有想到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定了神望着我,暗色眼眸中是挥散不去的怀念与感慨,但只是一瞬,他很快将暴露在外的情绪全部收敛起来。       眉眼间是近乎于无的愤怒,家主眯了眯眼睛,唇齿间流泻出意味不明的冷哼声,没有继续搭理我,拂袖离开。       等到我放松下来,打量周围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花家,此刻正站在大堂中。已经感知不到困意和醉意,只觉得身上的酒味实在难闻。       我抬手闻了闻,衣服上满是怪味,混杂着汗味和酒精的气息,不禁厌恶地蹙紧了眉,就想着回到房里洗个澡。       但刚刚迈出步子,眼神捕捉到静静站在角落里的寒酥时,我这才想起来,府中已经没有第四个人了,只能麻烦他。       他的背部挺得很直,似乎是因为舅父的责骂,不再像之前一样放肆,学会了低头,没有继续失礼地直视我。知道我走近了,也不会先一步开口。       我抿了抿唇,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确确实实不需要一个刨根问底的侍从,只要一个会处理杂事的木偶就足够。       于是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停在了离他一米远的位置,低声吩咐道,“帮我烧点水,我要沐浴。”       尽管在和他交流,然而我的心思却还是落在舅父身上。真是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如果是我的话,面对一个冒犯自己,甚至打算取而代之的人,就算不下杀手,也会把他打落到再也无法翻身的地步。       但现在舅父却轻拿轻放,放过了我。我不敢猜测他是不是还念着我们之间的情谊。只要能够避开喜悦,自然不会有极致的失望来临,因此我会考虑最糟糕的情况。       我转过了身子,朝着卧室的方向离开,视线滑过无数物品,直到看到大堂墙壁上挂着的族谱上,不由顿了顿脚步。       这原先应当是放在藏书阁的,许是上次我没有多加在意,竟没发现普通的字画替换成了这个。       按照花家的规矩,已经逝世的成员,是会通过特殊材料,把名字抹去的。       “花隐之,花墨阳,……花墨雅。”       我快速浏览着上面记载的名字,不禁凝眉。即便因为家里人对我都是不敢亲近的态度,我并不知晓大多数人的名字,也能够明显感觉到……       族谱上的人未免少的不正常。       我沉默了片刻,随即攥紧了拳头,任凭指甲嵌进肉里,疼的想要落泪,也毫不在意。我盯着中间那一辈最后面的那个名字,竟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把那名字也抹去。       在我看来,他不是想要将花家捧上至尊的位置,而是想要硬生生毁了花家!       花家。花家。有人,才能称之为家。现今为了他的野心,成员已是这般凋零。       墨雅墨雅,他哪里配得上这么一个清风明月的名字?       我的眸色愈发冰冷,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不愿施舍。半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扬起笑脸对身后的人说道。       “那么我就回卧室了,记得快一点。”       他点头应是,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我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想来这个节骨眼,也不会有人对花家下手。       毕竟,没人能够承受得罪两大世家的结果。       清家……       真是碍事。       我的怒气已然从清墨一人,迁移至整个清家。       若不是他们,我被蒙在鼓里的快乐生活怕是会更加长久。       真是不知道是该感谢他们,亦或者是恨。其实我很清楚,即便没有清家相助,这片大陆迟早都会掀起战争,从单纯的扩张,扩展至阶级之间的斗争。
第三十章 挑衅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