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宴会
花家的其他人在和那三家打交道,暂时顾不上我,只能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肆意妄为。
我没有理睬,端了一杯红酒后,便窝在了角落里。
小家族都在费尽心思地讨好四家,出席的小一辈则是不停搜寻着少主的踪迹,哪怕是同性,也要强行凑上去碰碰运气。
兴许是不愿意被人恭维,我扫视了一圈,都没看到另外三人。但与会名单上确确实实写了他们的名字。
月逸云、温泽木和清墨。
都是些美好的展望。
一者“草树高低雪,烟云左右山。”意指抱负不凡。
一者“烧枯柴火煨山芋,拽木罗笼总不知。”意指祥瑞善良。
一者“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意指惊才艳艳。
兴许他们三个在家族里是真真正正被捧在手心里的吧。不用迎合族人意愿,不用局限于繁琐的女子装扮,不用为了无法理解他人而困窘。
我摇了摇手里的杯子,掀起的泡沫悠悠荡荡地漂浮在被勺子搅拌成的漩涡中,深红色的酒水卷起小小的波涛,冲上了弯曲的玻璃内壁。年龄未至,还是规规矩矩地把它搁置在一旁,没有喝下去。
看到那些人的目光就快触及我,我低垂着眼帘,走出一扇门,来到了长长的走廊。
没有心动,我对那些年龄相近的人们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叹了一口气,不由觉得烦躁。
仅仅是几个小时的着装自由,在那之后,即将迎来的会是更加严格的管束。
尽管明面上是少主,我所拥有的权利却少之又少。但只要扮演好雪神的角色,原本微薄的权利却又会被无限地扩大。
我倚着墙壁,耳畔是喧闹的嬉笑声,灯火通明处的人心似乎更加险恶。
一个侍者匆匆忙忙地走过,手里推着一个小车,上面装满了食物,下方的几层被白布遮掩着,具体是什么事物,看不真切。只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我吸了吸鼻子,过长的发丝被我用简单的发绳收束了一下,没有过多打理。兴许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进食,一时半会儿竟有些饿的提不起力气。
我跟在了侍者的身后,想拿些吃的。
那人走的很快,我根本追不上。等我缓过神来时,已经找不到回宴会厅的路了。
这条长廊上全是一模一样的房间,周围是雪白的墙壁,霎时间我产生了一种恐慌感。就像是那个日复一日骚扰我的梦境,我醒来时只记得那句呢喃和来自海底的压迫感。
现在这种未知和迷茫恰恰重复了那种感受。
它说:“花,不要相信他。”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言语中无法辨别性别,但我总是奇怪地觉得,它所说的“他”是个男子。
是梦境里它写出了这句话吗?
还是雪神的血统给予我的预知梦呢?
我的脸色冷了下去,我讨厌这种无法操控的感觉。
突然一下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是那种沉闷的撞击声。蓦地,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那名侍者身上有着熟悉的气味。
那是鲜血的味道。尽管很暗淡,但确确实实同我几年前所造成的那件案子一样的气味。
腥臭的,粘稠的,这种气息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牢牢刻在了记忆中。
我明白,这象征着死亡,象征着我从此变成了没有父母的杂草。
该怎么做呢?
需要牵涉进去吗?
花家必然会帮我兜底,但他人的性命和我有何干系。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着人死去,即便我救了眼前这个,也救不了全部。
几年前我坐在车里等待红灯熄灭时曾经远远瞧见过一件事情。
那是一名治疗师,据围观的人说,是一位技术高超、令人敬重的好人。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曾经病人的亲属拿凶器捅了腹部几十多下,救护车没到时便已经离开了人世。
那人的眼睛一直瞪得很大,他望着天空,兴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悬壶济世这么多年,却会被人报复。那名患者不是他不想救,而是送来时已经晚了。
可惜可叹。
与其做这么一个不被理解的好人,我宁愿做普普通通的旁观者。
我是这么下了决定的。
但说不清是什么缘故,那双腿竟不受了我控制,径直走向了那个发出声响的房间。
我扶在门上,里面传来凌乱的声响。像是砸碎了什么东西,又像是有人在拼命挣扎。
我顿了顿手,还是敲响了门。
声音停滞了一秒。
我后退了一步,门被猛地打开,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性,气势汹汹的样子让我不由庆幸自己下意识避让的举动。
她看到了我,锋利的气势瞬间变了,柔情似水的模样让人心软。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她仔细查看了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我躲开了她伸过来想要抚摸我脸颊的手,视线轻轻滑过室内。
但因为女子挡在门口,门内的一切实在看不明白。
那里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女子脸色一变,虚假的面具上泛起了一丝恼意。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言语里带着微弱的笑意和无奈。
“让你见笑了,家里孩子不听话,硬是闹着要回宴客厅。我担心他扰了旁人兴致。”
这女子的声音倒是软软糯糯的,像是春天里刚冒芽的青草,举手投足之间是与年龄阅历相关的成熟和妩媚。
但我不喜欢。
那种黏黏腻腻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贪婪的视线像极了盯上猎物的豺狼。
我自然知道,她没能认出我。多半是小家族里的权贵,只清楚花家的地位,却不懂得内里的弯弯绕绕。
我咬了咬下唇,犹豫着打算开口。
女子的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虚虚晃晃,似乎是没了力气,鞋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格外清晰。
一双手搭上了女子的肩,那人亲昵地枕在脖颈旁,温柔地吻了一下。那双暗紫色的眼眸里是醉人的春光,嬉笑着看向了我。
竟是我扰了他人的好事。当真是自作多情。
那少年漆黑如墨的发丝滑过肩头,我的视线也随之被吸引住。他的衣服轻浮地半遮半掩,摇摇欲坠。
倒是副姣好的容颜。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都是那种勾人的魅惑。
我礼貌地移开了视线。打小就被教育要言行得体,这般画面当真是第一次见。
没有心驰神往,亦没有厌恶。人类之间的游戏除了繁衍生息,便是寻求欢乐。不过看花家其他人的意思,我怕是没有机会体验一番了。
尽管并不好奇。
少年白皙柔软的脸颊轻轻磨蹭着女子,宛如攀附上树木的菟丝花。一瞬间就连那女子的风采都被压了下去。
我察觉到女子的神情中压抑不住的讶异,沉默着垂下了眼帘,心想自己也不便继续打扰面前两人的调情。
而这背后是否有家族之间的交易,实在难说。你情我愿的事情,并不需要好事者的阻止。
我微微弯了弯腰,便打算离开这里。那女子这才清醒过来,似乎很不甘心。
她拦住了我,神情有过片刻的尴尬,又被热切的情绪所覆盖。
少年被她漫不经心地推到了一边。
这情景我倒是没有料到。根据先前那些此起彼伏的杂乱声响,他们应当玩得很开心才是。
走廊上有一面镜子。透过它我看到了现在的自己。银发蓝眸,接近男子的装扮清清爽爽的,是与这个少年截然不同的风格。
啊,是想把我也拉下去吗?
我有些苦恼,但并不打算在花家人岌岌可危的理智上放一把火。
“这位夫人,我还有要事。烦请让一下。”
那女子的神色冷了下来,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不识抬举,把她的面子拂在地上,却是笑得更加可怖。
少年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歪歪斜斜地依靠着门框,朝着女子说道,“您再笑下去的话,他未免就太可怜了些。”
此言何意?
我困惑地皱了皱眉,却恍然明白了女子怕是笑的越灿烂,折磨人时就更加不留情的类型。
为什么说是折磨人呢?
倘若少年被睡袍遮住的手臂上没有不断地流淌出腥味的鲜红液体,倒是能继续隐瞒下去。
女子轻嗤一声,话语里透着不在意的狂妄,“小子,我背后可是田家,劝你不要这么自大。”
我愣了神。
想了半天都没能想起田家是哪个家族,最后在女子快要爆发之前,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把它翻了出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不是每年向花家上供奇珍异宝来寻求庇护的弱小家族吗?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这女子哪来的自信,在与会的这么多家族里,田家算是最下等的。
但她似乎以为成功震慑住了我,嚣张地想要把我扯进屋子。
那少年脸上满是犹豫和不忍,像是想要帮我,却没有这份能力。
我叹了口气,身为花家的少主,管理附属家族自然应当是我的责任,可实际上自己的地位不过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花家只希望我做好神使的工作,其他事务自然有专人来处理。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生活的。
无趣。
女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我看来倒是好事。哪怕是再脏臭不过的人类,变成冰水后也变得纯洁可爱了起来。
她或许应该感谢我。
异陆作家费奥多尔曾说过,“罪孽是思考,罪孽是呼吸,她从这些罪孽中解脱了出来。愿能摆脱罪孽的枷锁,让灵魂得到救赎。”
情不自禁地,我陈述着这句话。
不过看样子,我的这种态度充满了异常和非人感。因为少年的眼神中夹杂着惧意和不安。
我没有理睬他。
我的意图只在于清理无用的垃圾。无关的人不在我思考的范围内。
我转过身去,望着宛如迷宫一般的道路,陷入了沉思。
或许该每条路都尝试一下?
一枚雪花从空中飘飘荡荡,落入了我的掌心。并不寒冷,因为我即是雪本身。
我的衣袖被拉住了。
我顺着力道看过去。
少年被冻得浑身有些哆嗦,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拘谨地穿好了睡袍,紧接着露出了一个笑容,满溢着讨好的意味。
像是一只小狗狗。
我这么想着。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小狗,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很可爱,浑身黑漆漆的,只有那双眼睛是很好看的紫色,像是宇宙的漩涡一般,美极了。
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生物亲密接触。我趁着侍从们去准备午膳,和这只小狗玩了很久,似乎还呼唤来了冰雪,给它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我把它藏在床下,吃饭的时候喝退了仆人,把它喂得胖墩墩的。
我们一起睡觉,一起嬉闹。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可有一天的时候,它突然不见了。
我没有去问,因为不敢。
若是自己跑出去了还好,但要是被家里人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雪的心里必须干干净净的,不应该装着任何生物,哪怕是不会说话的玩宠。
我望着少年,就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不辞而别的伙伴,心也不由地软了下来。
“要跟着我吗?”
他下意识地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半点瞧不见先前的妩媚感。
我任凭他把衣袖抓得皱皱巴巴,慢悠悠地在长廊里走着。
他的伤倒还好,并不严重,只是一些皮肉伤,看上去可怖。
如果遇到的是月家的少爷,恐怕更为合适。而温家的音律也可医治少许伤势。
可惜他碰上了我,只能可怜巴巴地忍着疼痛,跟着我离开。
路上又见到了那名侍者,他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躬,视线落在少年身上时是止不住的意外和忐忑。
并不值得惊讶。
贵族中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没有沾染血污,而被利益驱使着的普通人则是最好的刀刃。
罪恶的是这套制度,而不是所有人。
我很清楚。
我让侍者帮我们带路。
路上他很聒噪,旁敲侧击地询问具体情况。
我看了看身边的少年,他望向侍者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平平静静的,像是无风时沉寂的湖面。
但一对上我的目光,又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迫切地想要取得我的青睐。
我不怎么明白,只能推测他是否想借我的手处理掉这个侍者。
我思考着,这个侍者有罪吗?
凶手的帮凶。
自然是有罪的。
他应当明知那些东西送给女子后,少年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却还是顺从了。
可罪又不至死。
因为他并没有亲自动手。
“明天开始,我不希望你出现在任何一个世家眼中。”
我这么说了。
那侍者先是感到恐惧,但神色里却透露着不甘,他不清楚现状,所以心有不服。兴许是因为背后站了田家,而膨胀了起来。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和少年一起回到了宴客厅。
花家的人和清家的人相谈甚欢,远远瞧见我,对我点了点头,但看到身边的少年时,眉尖就紧紧皱了起来。
侍者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脸色灰白地退了下去。
我察觉到清家的人审视着我,尽管同样对少年怀有敌意,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满意。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