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凛冬

   我又听到了那句奇怪的呢喃。       那是嗡嗡的轰鸣声。       “花……花,请记得,不要相信他。”       虽是不明其意的警告,这声音却宛如恶魔的狰狞。尽管能够被耳朵所捕捉,却像是硬生生将属于怪物的奇怪吼叫翻译成人类能够听懂的声线,分明十分清晰,却又似乎朦朦胧胧,无法辨别。即便对照地球上所有已知生物的语言,都不能找到一个相似的例子。       在短暂的迷茫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解,那个未知的生命体着急了起来,它抖动着身体。       也正因为如此。       我看到了。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的怪物,硕大的独眼占据了整个脸部的七成位置,下巴处裂开了一条缝隙,黏腻腥臭的口水堪堪错过我的脸庞,一滴滴融入身旁,腐蚀得透明的液体都瞬间变成了枯黑的焦色。它的手臂和腿并不是常见的四条,而是更加繁多的,比蜈蚣还要令人作呕,上下不停地毫无规律地挥舞着。       也正是那个时候。       我才发现,那是深海。       寂静。压迫。诡秘。       好可怕。像是被深不见底的夜吸了进去。       “醒醒……”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呼唤。       那个怪物停止了动作,只是顺服地趴了下来,它用手脚在附近的石块上写了一句话。       ——不要相信他。       这是最后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唯一能被我记得的吉光片羽。       我睁开了眼睛。       身边是小桃,我的侍女。尽管是我命令了她要在梦魇时把我叫醒,她的脸上仍是残余着胆怯与敬畏。       我的心中满是空荡荡的恐惧。但并不像是由这接连不断的诡异的梦引起的,可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呼了一口气,将手搭上了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耳边是犹犹豫豫的告知,“小姐,该洗漱了。”       我转过身去,透过床帐看向小桃。       她还是一样的胆小,瑟缩着身子,连仰头看向我都不敢。       不,或许胆小的不止她一人。然而这并不是那些人的错。       仅仅是因为,我是这个百年里的祭品,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的意图早就被世家忘却。他们只记得,要将被选中的人当做神明的使者一般供奉起来,便可保家族长盛不衰。       很可笑的说法。       我是这么认为的。多半是由于我既是这个观点的受益者,也是所谓的受害者。       谁清楚呢。人类的思想,究根结底,其本质都是利己的。       倘若是在饥饿的状态,一个人得到了两块饼,而身边恰巧有着一个同样挨饿受冻的人。分出一块饼,两个人都能挺过这一天。但若是不分享出去,这个人便能难得饱餐一顿。       大部分看官都会说,那当然是要给这个可怜人啊。可当真到了那种境地,两个选项就会回归到一个,他们会选择私吞。       想到这里,我就会对人类再次产生失望的情绪。但这抹想法真的是源于对那个饥饿的人的同情吗?       可能有那么一点,然而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对在某种情况下有着相同遭遇的自己的怜惜和同情。       我看到了镜中的孩童。踩着小板凳才堪堪窥见铜镜中的景象。小桃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帮我理齐衣服,将长到腰际的头发盘起来。       我制止了她。       “随便弄一下就好,我不喜欢这么精细的打扮。”       我只是单纯地讨厌女孩子繁复的装扮罢了。但这句话一说出口,满屋子里的人都朝着我跪了下来,伏着身子颤抖着,求着我收回这句对神明不敬的话语。       我觉得十分荒诞。       这是辰国的花家。其实国家也只是名义上说说,真正的实权掌握在四大世家手中——春花秋月,冬温夏清。       与季节挂钩不过是按照各家崛起的时间来划分。       花家所供奉的神明,和其他三家并不一样。这个神明,更偏向于妖物。大陆北端的附属国扶桑曾记录了传说中百鬼的资料,而雪女的形象与祖上流传下来的记载几乎一致。       肌肤如雪,颜容如花,生性冷酷,不可结缘。       脆弱、柔美、伤感。       盖棺定论的一句是——雪神出,早归家。       但至于为什么异国的妖怪会来到这片大路上,还以保护神的形象与花家结下契约,兴许只有先祖清楚。       作为被选中的祭品,我生来就被赐予了雪女的外貌和能力。而正因为如此,家里的人都将我当做守护神抚养。       这是对神明的敬重。       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不仅仅是由于妖怪的血统,还因为我根本无法理解人类。       尽管对我的要求近乎百依百顺,花家上下却无法容忍我脱离雪神的固有印象。       我看着跪坐着的仆人,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       因为没有必要。即便这次的抗争赢了又如何,在全天下人的眼中,我都是花家的少主,永远逃离不了这个漩涡。       小桃帮我穿好了制服,在离开卧室前,我回头望了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像是牵线木偶,只知道一味地向我弯腰。       镜中倒映着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活力。银色的发丝被木簪固定住,盘了起来。三四岁的孩童穿着女式的小巧的服装,胸前缀着白色的领结,墨黑色的短裙遮挡着腿部,雪白的长袜勾勒出曲线,俨然一副清冷的模样。       我看到铜镜中女孩如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从眼眸里流淌出来的是淡淡的蓝色,像是天空的色彩。       我最喜欢的,象征着自由的颜色。       无需再看,不过是妄想。       我踏出了房门,在仆从的随同下走向屋外。       千年世家,早已没了半点生机。路边栽种的树木也被规定好了生长的方向,违逆的则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换上新木。       我拎着书包,拒绝了侍从们惶恐不安的询问,只是一步步地,孤零零的走着。       从另一边的长廊里,迎面走来了一家三口。多么温馨,那对夫妇牵着孩子的双手,紧紧地靠在一起。那孩子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外出玩耍时遇到的趣事,逗得他们眉眼间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沉默着,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停滞了一下。       亲情是与我无缘的词语。生父是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小子,一直没有被人知晓。母亲未婚先孕,受尽了族里人的指责和谩骂,明明生下我这个祭品后命运会截然不同,可她没能挺过来,死在了粘稠的血液里。       我的名字是花暮寒。这是花家在我出生前就随意抽签定好的名字——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该说是巧合吗?连这名都与雪息息相关。       我下了车,这个贵族的校园与人情冰冷的家中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遭受的恶意更多了些。       “你们看这家伙,还是花家的少主呢,一个女孩子脾气却这么差,半点瞧不起人。”       他们在自由活动时,借口说外面有好玩的地方,一脸真诚地鼓动我出去。       这个小群体并不仅限于嫉妒我相貌的女孩子,还包括自尊心在家世对比下荡然无存的男孩子。       我记得有本书上曾经说过,小孩子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存在。当时还不理解,现在却懂了。因为年纪尚小,便可以以自己还无知为挡箭牌,做出所有坏事。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显然是担心我看破他们的心思,他们的脸上滑过一丝恼羞成怒,却又强撑着按捺下来。       我瞧了一眼不远处在谈话的老师,轻轻点了点头。       兴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选择向他人求助。因为在外面的人看来,我代表的是花家,而不是暮寒。他们所在乎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个体。       我被拉着扯着来到了门卫室附近。那些贵族出身的孩子三言两语的娇纵指责让保安小哥冒着冷汗连连道歉。       分明是无妄之灾,但在这个世界,弱小即为原罪。       保安小哥被迫要在草坪里找到一百棵星星草,他离开了门卫室。       那群孩子把我推了出去,又迅速地锁上了门。       这是冬天,外面的草木都已经枯萎了大半。站在寒风里,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仅仅是怀着无所谓的态度,想着保安小哥该怎么寻找到那些植物。       我并没有通讯设备,因为没有可以联系的朋友。书包也落在了班级里,不过里面只有一些书本。而看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之前因为一直都是专车接送,根本没有注意过周围的环境。       一个小孩子孤孤单单走在街上本就引人注目,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喜好不太正常的人类。       压着帽子,戴着墨镜,围着围巾,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将手里用于录制影像的水晶对准了我的方向。       实在是糟心。       我加快了脚步,原本就是为了散散心,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到花家。       我漫无目的地小跑起来,却始终甩不掉身后跟着的尾巴。孩童的体力到底无法和成年人相比。       最终我停了下来,面前是死胡同,而这里是偏僻的小巷,无人来往。       那只粗糙的大手向我伸了过来,许是觉得事情已是板上钉钉,脏臭的男人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尖笑声。       我很讨厌这样。       果然生为人类,是一件最糟糕不过的事情。甚至连梦境中模糊的可怕身影,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那个男人的生命停止在了这一刻。他的手指蜷缩着,似乎是在抵御突如其来的寒冷。但我的冰却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了他的周身,将那无用的血肉冻成了冰雕。碎裂开来时,零零碎碎的渣屑透着血腥味,等到化开,这个人的存在也就消失了。       这是我的能力。取走他人的性命和抹消痕迹都轻而易举。       听说另外三家的神使倒是有趣得多。月家主治疗,温家掌音律,清家的资料几乎不外泄,只听说与邪术相关。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倒是说的真切。对于掠夺他人生命却毫无愧疚之心的我,被残酷的命运折磨,算是因果。       我踩过了那一摊泛着红意的水,皮鞋咯噔咯噔的,烦心的很。       后来我被花家找了回去。动作很快,我还没细细看看附近的这条街,就被他们哭着喊着送上了车。       这件事情怎么处理的,我并不清楚。但我再也没在这个校园里见到那群叽叽喳喳宛如麻雀般的孩子和被打发走找星星草的小哥。       那个老师却平白得了花家的奖赏,因为他及时打了电话报告我的失踪。       那副神情我总也忘不了。明明说着这是他应尽的职责,却在得了花家的好处后笑得那么可怖。       所以我才会说,我是花家,而不是暮寒。       这么无聊的日子反反复复地循环着。       我渐渐长大了,个子也冒尖了不少。家里的人却有些犯愁,他们拿来了药物,控制着我的身高,将它压在了大多数女孩子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数值。       我觉得他们未免担心的过早。       众所周知,女性的发育比男性来的快,高点的个子才是正常的表现,但家里人却希望我能一直保持娇小的体态,像雪一样纯洁。       他们说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四大世家的人共同举办的宴会,是上层社会的狂欢。四个获得特殊能力的少主参加与否,却可以自由决定。       “我明白了。”       我坐在书桌旁,翻阅着书籍,听着家主详细的讲述。       交际是假,实际上是少主们自由挑选联姻对象的场合。       花家并不乐意我的身心不再干净,所以字里行间都在劝说我不要前往。       我拒绝了。       可能是因为叛逆心理吧。那个时候的我是这么理解自己的行为的。       但我未尝不清楚,不过是想有个人能够唤我的名,而不是姓。       终究是幻想。即便选下了联姻对象又如何,本质上是两大家族的交易,刻在我身上的仍然是花家的烙印。       我去了。       赶走了仆人和司机。       跑到附近的商场里,精心挑选了服装,又在银行里兑换了一些现金,打车到了会场。       花家很生气。       这是自然的。       是因为妆容不够精致吗?       是因为车辆不够名贵吗?       都不是,仅仅因为我第一次违背了他们的命令,穿上了男装。       我却很开心。不用顾忌走跑之间裙子是否会不得体地掀起,不用假扮出娇滴滴的女生模样,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站在这个世界。       弄清楚我是花家的少主后,那些小家族的眼神从不屑变得热切。只是免不了闲言碎语。       “花家的少主不是个女孩子吗?”       “兴许是觉得男装新奇吧。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有点好奇也是正常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       可笑可笑。   
第一章 凛冬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