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学的前一天，秦野带桑岁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家儿童福利院。秦野以前在国外，经常会给他们捐款，或从网上买东西寄回这里，大多是小朋友们需要的生活用品。 从出国那天开始，秦野跟这家福利院结下渊源已经好几个春秋。 桑岁看着秦野把带去的文具用品一一分发给小朋友们，才发现原来他还有这一面。和小朋友待在一处，秦野整个人都是放松的。他虽然还是脸上不常露笑容，但也没有以往那么严肃。 小朋友们也才第一次见到他，却对他格外亲切。一个两个的跟在他身边围成群，嘴里不停地喊他“大哥哥”。 午饭时间，小朋友们都去吃饭了。秦野带桑岁在一楼的走廊参观。一楼是小朋友娱乐的场所，两边墙上都挂满他们画的画，还有合照。 桑岁驻足在一张放大版的笑脸照前。秦野走在她右手边，也跟着她停下来。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桑岁问道。 “之前一直想来，但都没时间。昨天突然想起来，便带你一起。”秦野回答。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偶然从网上看到的。” “你一直都有关注他们的消息吗？” “嗯。” 一问一答间，他们已经走出走廊，来到一棵大树下。现下已立春许久，但天气依然寒冷。经过一个寒冬的侵袭，这棵大树元气大伤，枝丫仍未见抽新。 桑岁仰头望着四仰八叉伸向空中的枯枝，轻声道：“树有枯荣，花有盛败。其实人也一样，对吗？” 秦野看着她，答道：“是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世间万事万物，兴衰生亡，方式不同，但本质大抵相似。 返程的途中，桑岁坐在副驾驶，秦野在开车。 “小朋友很喜欢你，但你喜欢他们吗？”桑岁忽然问道。 虽然在福利院的时候，孩子们都围着秦野转，他也很放松，但桑岁隐隐觉得，秦野在跟他们相处的时候，还是有所保留。 “还好，不讨厌，但也没有很喜欢。”秦野如实回答。 “那以后我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我会陪他们长大，带他们玩，尽力不缺席他们成长的每个阶段。” “如果我们没有孩子，我不想生呢？” “那我们就两个人过，我陪你慢慢变老。” “像现在这样吗？” “像现在这样。” 以前看别人恋爱，桑岁觉得问这些问题好傻。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但现在，她却在心里悄悄预演过千百次这些很傻的问题。 而且当秦野都一一回答她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果然，人还是要在确认被爱着的时候才倍感安全感。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却又那么一个人，安稳又真诚地爱着你，陪伴你，呵护你。予你信任、予你承诺、予你未来。 这何其有幸。 新一轮的忙碌即将拉开序幕，桑甜也趁假期结束之前出去和沈延约会了。 沈延放了桑甜鸽子，因为临时有一台重要手术。桑甜表示理解，她还带着茶点去医院等沈延。 这是确立关系之后，桑甜第一次以沈延女朋友的身份去医院。她给沈延科室的同事，一人捎上一份下午茶。 小助理见到她，笑脸相迎，还把她带到沈延的独立办公室。 “那个，桑老师。”小助理临走前忽然想起上次沈延肚子痛的事，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桑甜。 “怎么了，有事？”桑甜刚把纸袋放到茶几上。 “没事，您随便坐。”小助理欲言又止。 他觉得可能沈医生已经跟桑老师讲过了。就算没有，这种事也应该由沈医生亲自跟桑老师说。就算都没有，那也没什么，最近沈医生都挺好的。 桑甜等了三四个小时，等着等着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 沈延打开门走进来，就看见沙发上睡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疲惫顿时感烟消云散。 他蹑手蹑脚走近沙发，正准备拿起桑甜脚边的毯子给她盖上，桑甜就悠悠醒过来。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冷不冷？” 桑甜坐起来，给沈延挪位置。沈延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双手，试温度。 桑甜摇摇头，“你才下手术，累坏了吧。” 沈延将心上人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后背上。“看见你，就不累了。”他轻声道。 桑甜用双手上下摩挲着沈延的后背，帮他缓解疲劳。“我给你带了吃的，要不先吃点。” 沈延身体往后缩，将脸埋在桑甜的脖颈处，深吸一口。“嘘，”他闷声道，“让我再抱一会儿。” 两分钟后，他从桑甜怀里退出来。 “今天的手术，情况很危险。”他看着桑甜，缓缓道来。“再晚一两分钟，病人可能又像上次那样了。” 就是他们互相袒露心声那天，他刚经历过一场失败的手术。他走上天台吹风，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迷茫和彷徨。 她从学校一路跑到医院，又跑到天台，当面跟他告白。 “不过幸好，幸好我们抢救及时，有惊无险。”他说。 桑甜伸手右手摸摸眼前人的脑袋，他顺势将脑袋贴在她掌心里。她手掌的温度很温暖，如同她这个人本身。 “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是主刀医生。他第一次上手术，就失败了。从手术结束到走出手术室，他脸上都挂着眼泪。” “他当时特别害怕，一个人躲在厕所痛哭。他跟我说他永远无法淡定自如地面对死亡。我跟他说：‘你在医院工作，几乎每天都直面死亡，几乎每天都历经生死。你说你无法面对，那你后来是怎么习惯的？’” “他告诉我，那不是习惯，那是面对。” 说到这里，沈延眼眶已蓄满泪水。他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 桑甜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他后背。 “你已经很棒了，你的朋友也是，所有救死扶伤的工作人员都是。” “不仅是作为医生，作为你的男朋友，也很棒吗？” “嗯，都很棒。” 开学那天，学校人头攒动。 沈续一到学校，第一件事是去找陈彦宇。 陈彦宇给她带了老家的特产小吃，她激动得差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亲亲，被他制止。 还没上课，他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沈续将脑袋靠在陈彦宇的右边胳膊上。“有没有想我？”她问道。 陈彦宇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想还是不想？”她继续追问。 “想。”他如实回答。 “有多想？” “嗯…很想。” “很想是多想？”她不依不饶。 陈彦宇抬眼扫一圈周围，见没人往他们这边看，飞快在这沈续额头上印下一吻，随即迅速撤退。 “这么想，满意吗？”他压低声音对她耳语。 她笑得忘乎所以，直到第一堂课下课，嘴边还挂着傻笑。 课间休息，沈续去饮水机处接水。从商英班门口路过时，看见林欢欢从教室走出来。 沈续被林欢欢吓一跳，才一个寒假，校花女神怎么变这样了？ 以前在学校，不管在生活区还是在教学楼，随便哪个犄角旮旯碰到林欢欢，她脸上都有精致的妆容，身上的穿着打扮也像随时可以赴宴参加活动或聚会的那种。 而且在海大，林欢欢的着装一度被广大女学生奉为教科书级别的穿搭指南。她身上从头到脚的每一样服饰，都公开被挂在女生专属的校园墙论坛上当借鉴的。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她一没做发型，任由长发披肩散落。二没化妆，素面朝天行走于众人视野。还有她穿的衣服，像是刚睡醒，随便套了一身就出来一样。 她虽然人在走路，但在沈续眼里，林欢欢她今天好诡异，走路慢吞吞，一个脚步托着另一个脚步，偶尔两只脚还会碰到一起险些把她绊倒。 她平时走路都是抬头挺胸，甚至趾高气昂的。然而今天，她埋着头，整个脑袋像要掉下去似的。 这要不是大白天，林欢欢还以为自己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呢。 沈续一个箭步挡住林欢欢的去处。 “林欢欢？”沈续喊她。 没反应。 “喂，叫你呢。”沈续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林欢欢的右边肩膀。 林欢欢抬起头来，沈续又被她吓一跳。 刚才只是以为她没化妆，这会看清她的脸之后，沈续才发现，她面色如纸，不见丝毫血色。特别是她的眼睛，溃散无神，黑眼圈重到像画了烟熏妆。 “你，你怎么了？”沈续关心道。 没有反应。 “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说。”沈续说。 还是没有反应。 “真的，你可以跟我说，我会替你保密的，绝不让别人知道。”沈续试图唤醒她。 虽然她平时和林欢欢几乎没有交集，之前一两次也有过摩擦。但沈续早就不记得这些事，她这个人最好的一点，就是健忘。现在看到林欢欢这样，反而激起她的保护欲。 林欢欢的眼睛直直看着沈续，但沈续觉得她的注意力没有集中，目光无神。 “为什么要关心我？”她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谁，谁让你撞见我的。”沈续被她这么一问，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我…你，你别多想，换做别人，我也会这么问的！” 沈续不想表现出对她有可怜或心疼的意思。不然以林欢欢这种性子，她肯定宁愿一个人咬碎牙往肚子里咽，也不想别人看见她喊疼的样子。 林欢欢看了沈续一眼，跟她擦肩而过。 走出几步路，她的声音在沈续身后响起。 “谢谢你，沈续。”她说。 沈续转身过去，林欢欢已经走远。 林欢欢回到班级里刚坐下，上课铃声接踵而来。秦野踏着铃声走进教室，顿时一片寂静。 秦野也发现了林欢欢的异常。以前他上课，林欢欢总是坐在第一排。但是今天，秦野的视线从第一排往后移，移到最后一排，才在靠窗边的角落里看到她。 以前上秦野的课，她总是正襟危坐，腰杆子挺得笔直，双手叠搭在桌面上。讲到新的知识点，她还会做笔记。 然而今天，一节课下来，秦野都没见她抬过头。中间有个同学回答问题时讲到一个笑话，大家哄堂而笑。林欢欢还是脑袋趴在课桌上，无动于衷。 下课后，秦野走出教室去饮水机接水。他随身带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桑岁给他买的茶包，有时是红枣枸杞。保温杯是黑色的，也是桑岁买的。 接完水准备回办公室，转身时秦野看到林欢欢迎面走来。 当她抬头跟秦野打招呼时，秦野心里一惊。首先是她的眼睛，大而空洞无神。其次是她的脸色，异于常人的苍白。 “秦老师，您有时间吗？”林欢欢问秦野。 秦野还没开口，她又说：“我有话想跟您说。” 秦野看一眼手表，十点十分。还有五分钟，他要去开教职员工大会。 见秦野看时间，林欢欢又说：“没事了，您走吧。” 秦野见她扭头要走，没多想，也转身离去。 他走出两步，林欢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秦老师！”她大声喊他。 秦野停下脚步，看她想说什么。 “老师您说，如果一个人犯了错，该不该原谅她？” 秦野转过身，看着前方离自己不远的林欢欢。“那要看她犯了什么错，以及这个错误造成的后果。” 林欢欢看着他：“如果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呢？” 秦野握着保温杯的右手一紧，“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事情不只有一种定义和答案。不管是谁，犯了什么错，我都没有资格和立场凭自己个人的看法，批判或职责他。” 林欢欢似懂非懂：“秦老师，谢谢您。” 秦野冲她点点头，再次转身。正要离去，他想起今天林欢欢的种种异常表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于是又停下来对她多说了一句： “别想太多，也别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欢欢看着秦野消失的地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她第一次见到秦野时，他冷冷清清的，像是拒人于千里。她无可救药地对他着迷，无可自拨地深陷于自己用幻想编织的美梦中。 因为他，她开始拒绝身边陆续出现并对她展现好感的男生。她学着拿起笔，捧起课本，认真上课，认真学习。不管头天晚上玩得多晚，第二天早上如果有他的课，她一定会准时坐到教室的第一排。 他三番四次拒绝她，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觉得他更可敬，更正直，更迷人。后来看见他和另一个女生手牵手出现在校园墙的帖子上，她也没有很生气，只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输在哪里。 怎么形容他给她的感觉和影响呢？ 她以前也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过。但以前那种喜欢，发生和结束得都很快。有的快到她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已经提前结束了好久。 而且那种心动，持续的时间很短。当两个人一分开，最初那种非他不可的感觉就瞬间幻化为泡影，一触即破。 所以之前每次分手，她都不怎么难过伤感。 秦老师不一样，虽然他拒绝过她很多回，但每次见到他，都如同初见。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一定像他这般模样。周围永远有光芒傍身，身上永远璀璨耀眼。别的神明也许需要山川湖海来拥簇，但他只需静坐于神坛，便会有万民朝拜。 在林欢欢心里，秦老师就是这样神一般的存在。 她不向她的神祈愿起誓，她只愿她的神常新常在。 偶尔远远看上一眼，她就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