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见

  桑岁频繁做着一个梦。梦里频繁出现一个人模糊的背影和一个清晰的场景。 就在昨晚,桑岁又梦见那个人了。 梦里的他,像是笼罩在一层雾气中,看不清模样。但他的声音和背影都是桑岁记忆中很熟悉,数年来不曾真正忘记的。 他好像有话要和桑岁说,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似乎带着笑意。 “岁岁,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真的说话了。 “岁岁。” 他在喊桑岁,声音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一直在喊桑岁,桑岁听见了。她听见了,她想回应他,可她几次张开嘴巴,都发不出声音。 桑岁想告诉他,她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也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不曾相见的日子里,你是否也别来无恙?” 桑岁在心里呢喃着这句话。 他还在喊她,声音萦绕在桑岁耳边。桑岁能听出来他的急切和渴望,如同她多年来一直盼望着再见他一样。 可待桑岁朝他走近时,他却步步后退,离她越来越远。桑岁伸出双手,想拨开这层层缭绕的烟雾,看清他的模样,几次尝试都未果。 你不是想见我吗?为何不靠近我?为何要后退? 难道你不是真的想见我? 也是,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可能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你不记得我了,可我却记了你好久好久。 桑岁边往前走,边想着。 不知为何,桑岁最近老是梦见他。 就连那间教室,也三番五次闯进她梦境。 教室里没人,也不是上课的时候,就只有一排排课桌整齐安放的画面。 倒像是已经放学或放假,学生都走光了。只余下那些桌桌椅椅作伴,空旷却不空落。 这是桑岁小时候最期待的场景。 只是,伴随着离开校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份期待也日渐搁浅消散了。 寒暑假,是学生党才有的福利。 而桑岁,今年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学生”、“校园”这样的字眼对她来说已有些许陌生感。 可能也正是如此,所以最近才隔三差五就在梦里重温当年上学的情景。 像电影里那样,特别想念从前某段经历的时候,镜头就会切到那里,人们把这称之为回忆。 回忆是轻易不敢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随便哪个情节都会倾泻出让人猝不及防的往事。 像桑岁这几次梦到的,尽是自己被欺负的片段。 其中有一段,桑岁至今仍无法释怀,哪怕事隔多年,物是人非。 那是桑女士手术的当天,彼时才二年级的桑岁因为担心妈妈,课间休息的时候蹲在教室门口抹眼泪。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脑袋枕在上面,眼泪没有溢出眼眶,只是在眼窝里打转。 就在这时,班上的“破坏小组”一群四五个人从教室出来,走到桑岁跟前。 为首的小男生双手交叉在胸前,伸出穿着彼得潘运动鞋的右脚,踢了一脚桑岁左边的小腿: “中午放学,记得打扫好卫生,扔完垃圾再走。” 这是班主任刚才在语文课上交代给他的任务。但他向来没有这个习惯,这学期都是桑岁帮他解决的这个麻烦。 以前没有桑岁,还有其他人会替他干这个活。 他们这个小组里,他是说话最管用的人。平时看班上那个同学不顺眼,就给他/她使使绊子,丢个粉笔头、背后贴张小纸条、书包里放几只虫子,是常有的事。 比如今天,叫桑岁替自己做班务,是她的荣幸,别的同学都没这个机会。 小腿隐隐传来痛感,桑岁一边伸手去抚摸痛源,一边抬起头。 站在她面前的,据说是班级里最威风的男同学 ,他叫许星。 平日里他进出,身后总跟着一群人,连班主任有时都拿他没辙,因为他爸是校长。 桑岁虽然不怵他,但想到今天妈妈做手术,家里没人,要早点回去洗衣服做饭,便也没说什么就应下这份差事。 这不是许星第一次这样对她了,上周趁教室没人,他用粉笔在她课桌上画了一头猪。 上上周,数学课上,他拿橡皮筋弹她耳朵,还把她的数学课本藏起来。 …… 这些事,桑岁不想告诉老师,她有自己的解决办法。 他在她课桌上画猪,她就往他书包里倒粉笔灰。 他把她课本藏起来,她就把他不合格的卷子贴在黑板上。 从小桑女士就教育桑岁,要当一个礼貌懂事的好孩子,且害人之心不可有。 但如果是对方理亏在先还动了手,那就要以牙还牙还回去。兔子急了也会跳墙哩!不能老让老实人遭揍挨吃亏。桑女士说。 话虽如此,桑岁平日里还是默默承受了许多。 …… 画面一闪,桑岁的梦境又发生了变化。 在校门口,桑岁正准备回家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拉住书包。 桑岁转过身去,看见她同桌秦野左手拉着她书包,右手举着两根棒棒糖。 一根是橙子味的,包装纸上的那颗橙子惟妙惟俏,像长在树上的那样。 一根是葡萄味的,紫色的包装纸上也有一大串葡萄。 只见小男孩松开手,然后把棒棒糖递到桑岁面前,却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想送给我?”桑岁看着男孩,疑惑问道。 他们同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除了名字,桑岁对他一无所知。 他很少说话,每次课间休息,要么趴在课桌上,要么是望着窗外,基本上没和其他同学有过交流。 桑岁也差不多,她在班里也没有交到朋友。而且她本来就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说话。 男孩冲桑岁点点头,手里的棒棒糖凑得离她更近些。 “为什么?”桑岁不解。 “你刚才哭了。”小男孩开口道。 桑岁连忙伸手去擦眼角的泪痕。 其实……她没有哭。 她只是打了哈欠。但奇怪的是,每次打完哈欠就会有眼泪出来,刚才连打了两个,泪花一下糊住了视线。 所以……他看见她擦眼角的动作,以为是她哭了。 桑岁接过糖果,对他说了谢谢。 她得快点回家去了,明天上学再和他解释吧。 双手捧着糖果,桑岁转身走出校门口。 走出两三米的距离,她再转回头想看身后的人还在不在,画面却突然模糊起来,像罩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见。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卧室,桑岁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她眯着眼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正好七点整。 工作日早上起不来,多睡一分钟就会永远睡下去。休息日早上起太早,想多睡一分钟都睡不着。大概是每个打工人的宿命。 桑岁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上班族,她不用到公司坐班,工作时间和地点都随意自由,但她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和打工族如出一辙。 今天周六,手头上的活昨天都干完了。按原计划,桑岁准备去隔壁城市逛逛的,她在网上种草那里的一家民宿已有大半个月。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桑岁现在想回老家一趟。 周末学校没人,是个探访的绝佳时机。 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学校变化大不大。不知道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部还在不在,桑岁以前经常在那里卖橡皮擦和铅笔。 不知道保安亭前面的那棵梧桐树还在不在,要还在的话,估计现在树干已经长得老大,要几个人才能抱得住。 对了,还有升旗台右下角那块裂了缝的瓷砖,应该早被换掉了。 桑岁在六年级那年当了一年的升旗手,每次走上升旗台,她都会绕过那块瓷砖,怕不小心把它踩碎了。 —— 中午将近十二点,桑岁站在北海小学的校门口。 环视一圈,发现对面的小卖部摇身一变成了连锁超市。保安亭的那棵梧桐,却不见踪影。先前的大铁门,现在升级成了电动大闸门。 校内,原先的米白色教学楼左边又屹立着一幢五层高的建筑物,应该是扩建的教学楼。 看到这些变化,桑岁心里咯噔一下:昨晚梦里的那间教室,可能不在了吧。 也不奇怪,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何况是这些事物呢。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都不过人间常态。 收回思绪,桑岁走到保安亭和保安大叔打个招呼,便走进校内。 一口气爬完四层楼梯,在六年级的教室门口,桑岁停下脚步。 最近她梦到的那个场景,正是她当年读六年级时的画面。 只是不知道,在眼前这扇蓝色大门背后,教室是否还一如当初的模样。 桑岁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推门,门就从里边被人拉开。 首先映入桑岁眼帘的,是对方的手。确切地说,是手背。手背除了白,目前看不出来别的什么。 从手背往上,也看不到什么,手臂被灰色袖子遮住了。 再往上,到了肩膀。肩膀看着有点宽,有点厚实,摸起来应该很舒服。 肩膀上面是脖子,脖子和手背一样,很白皙,喉结没有很凸出,这是加分点。 要夸夸这个人的下颌骨,线条很明显,要是单看侧脸的话,肯定很有小说里男主角的那味。 想到这个,桑岁抬起头来。 这张脸,这双眼睛,她仿佛在哪里见过。 该怎么措辞来形容它们呢,这么说吧,如果它们的主人出现在人群中,你肯定一眼就能看得到他。 而且有他在的地方,他身边的其他人都会自动模糊变成背景。 还是感觉有点熟悉,可这才是第一次见啊。桑岁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打开了记忆相册。 “不好意思,借过。” 秦野没想到门外有人,还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他今天闲来无事在老家周边晃荡,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学校。在校园里逛着逛着,又逛到了六年级的教室。 之前几次来都没碰到任何人,今天这种情况是头一回。 看见这人方才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秦野的眼前一顿,不过只是刹那间的微变化。 桑岁的记忆闸门刚打开,又被眼前人的声音带回现实。这个声音……也好熟悉。 她侧过身让道,秦野顺势走出来。秦野跟她擦身时又瞥了一眼她的右手。 桑岁还站在那里,秦野走出四五米远的距离,忽然回头。 这个女生的背影,好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不过怎么可能,那个人,她现在应该在很远的地方。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就像他最近梦里梦见的那样,她现在应该正开心地笑着,快乐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这是他希望她可以过上的生活。 他没能得到的,或者已经失去的,希望她都正在拥有着,享受着。 当她拥有、幸福、快乐,他的失去才能勾销。 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秦野想要的东西,他的梦想、心愿、欲望,并不多。 他不过生日,不信命运,不追逐远方。 但每年生日那天,他都会许一个愿望: 希望那个人,她如天上的星辰一样,永远闪亮耀眼。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熠熠生辉,一生明亮。 秦野的梦想也是桑岁的梦想。 桑岁也希望在她梦境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人,他此刻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幸福安稳地生活着。希望他平安健康,佳人在侧,如意顺遂。 希望所有为世人诚心祈祷的世俗美好与祝福,都能在他身上灵验。 希望他永远比自己过得好。
第一章:梦见
岁岁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