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高堂

  “少夫人,你说,朕该不该把你的这番颇有他意的话算作抗旨不尊呢?”曹叡的声音很平静,却也足以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少夫人连忙下跪请罪,筝儿看着这样紧张的母亲,也是反应过来之后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的,而老夫人却是想要弯腰跪地的时候被白光眼疾手快的搀扶了起来。   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有口难言的儿媳,不能不替她辩解。   “陛下,皇后娘娘,还请恕失言之罪,我家男子皆是在外征战,这儿媳也只是过分担心了,不放心留我这老太婆独居京城,但又不忍心不回去而离边关征战的夫君太远了,所以才会心急之下,如此失言,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多多体谅,勿要怪罪吧。”   “那老夫人呢,可愿意留在这京中,或是干脆就住在宫里也行,有老夫人在溪儿的身侧照拂着,到底还是比这些宫女婢仆要让朕放心的。”   “......陛下,臣妇年迈老孺,实在是老眼昏花,无暇顾及,皇后娘娘凤体,臣妇不敢冒犯,况且臣妇的丈夫和儿子皆在前线征战,生死尚未可知,臣妇又怎能忍心自己独留在这京城繁华之地,任他们浴血拼杀,作壁上观呢。”   “老夫人,朕的意思,你怕是误会了吧。”不知道怎的,曹叡突然就很想纠缠下去,为着自己怀里的溪儿看似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神色,可是她明明是很在意的,她重重垂下的眼睛里恐怕早已经蓄满了她有意遮掩的泪水,她那微抖颤巍的身体他最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心痛和挣扎,有多少此午夜梦回,她突然发起的高热昏睡之间,那一句句娘亲都重重的砸在他的心上。   “老夫人,朕的意思,是让你可以留在京城,帮朕照拂着皇后,别无他意啊。”曹叡的嘴角不自然的扯出一抹笑来,那是他在竭力的压制着自己心底喷薄欲出的愤怒和森然,那是他最后的耐心了。   “陛下,前线战事紧张,臣妇怕是,难以放心走远,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吧。”老夫人继续拒绝着,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前线的那一封封焦急磨人的战报上了,以至于她现在更是觉得这小皇帝如此费心费力,不肯让步的留着自己,就是如进洛阳之前司马懿提醒的那样,不管这次战事是胜是负,曹叡都是要那她们做人质的,她们司马一家怕是真的要到鸟尽弓藏的地步了。   “老夫人,你这言下之意,是要告诉朕,皇后的身体是否安康,到底是比不过你那在前线为大魏鞠躬尽瘁,誓死报效的丈夫,和儿子啦?”   曹叡几乎是咬牙说出的,只是他嘴角的笑意一时间竟是更浓了起来,那是他惯有的神色,像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那是在积蓄着不推山倒还难以压下的气势。   “陛下,皇后娘娘凤体自是千秋万岁,有陛下天恩庇佑,但若是陛下抬爱,让臣妇照拂,臣妇一介老妪,实在是担忧惶恐不已。”   “朕让你照顾的,是你的女儿,是司马清溪。”曹叡突然低吼了起来,带着他咆哮之下的压抑,他怕自己心中爆发的那一份不平愤怒,终究还是会十倍百倍地扯断清溪心底的最后那一根弦一样。   清溪似是想不到曹叡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瞬间的错愕之后,竟也是让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算了吧,不过如此。   清溪藏着斗篷下面的手透着并不算是厚重的斗篷扯了扯曹叡的衣襟,轻柔而亲密的小动作,示意着他不要动怒,他靠自己靠的很近,不敢稍离半寸,即使是这样愤慨不平的时候,他也从不用自己满是怒火的眼睛再看向清溪。   “母亲,陛下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女儿病重日久,身体虚耗严重,陛下疼惜女儿,才想让母亲陪在溪儿的身侧的,若是母亲不想,姑娘远在关外厮杀征伐的父兄,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陛下也是理解的。”   清溪看着跪在地上的母亲,她已经年迈了,花白的头发在这样低着头的时候,更是让清溪难受,身躯有些经不住的发着抖,这样跪在地上,即使是被炭火熏染的温暖的嘉宁殿,到底也是受不住的。   清溪刚想动动脚步亲自过去搀扶着母亲起身,但是最后也是实在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这样的动作实在是不妥,况且,她也不想再挣开曹叡毫不松下的怀抱,无奈只能示意着泠泠却亲自搀扶,毕竟泠泠曾经是司马府里的人,和她一起长大的情分,与母亲更是亲近,但是也算是自己亲力亲为了。   “陛下,外面风大,天色暗的又快,母亲和大嫂还是带着筝儿一起来的,还是你派一些侍卫送她们回府吧。”   见曹叡依旧是不依不饶的一脸阴沉不悦的瞪着前面,眼里分明谁也没有看,但是又好像今日这大殿内的所有人都惹他生气了一样,清溪无奈,只能自己轻哄着,安慰着。   “陛下,这宫里面这么多的太医照顾着臣妾一个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没事的。”虽然终局已定下了,她却难以说破。   曹叡依旧是沉默,周围的人无一例外得皆是低着自己的头,默默的等待着陛下的这一股劲过去。   “阿叡,不生气了好不好,送母亲和大嫂她们回去吧。”   又是白劝,曹叡依旧是没有听到一般无动于衷,急急跳动的胸膛,涨红的脸颊,深邃的眼窝都是红亮一片,只是揽着清溪的手更是握紧了些,似是想要让清溪就这样在自己的怀里面躲着就好。   “筝儿,你可有给姑姑带外面的蜜饯来?姑姑和你姑父可是好久都没有吃到了呢。”   清溪正没办法的时候,一抬眼就望见了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的筝儿。   所幸这丫头也算是灵光,一听到清溪的话就立即反应了过来。   “筝儿见过姑姑,见过姑父。”小丫头一脸笑容明媚的小跑着走进两个人的身前,嘴里不叫陛下和皇后,反而是很亲昵的叫着姑姑和姑父,就像是她儿时在清溪的大婚之前那般的问着自己姑姑的夫君时候的模样。   “姑父,筝儿记得姑姑说过的,您和姑姑最爱吃的就是城中蜜饯铺子那一家的招牌蜜饯和荷花酥,可是这次来得急,祖母听闻姑姑病重心里焦急不已,母亲更是早早的就包好了带给姑姑的衣裳,来的时候让那马夫拼命的赶车,想要早点进宫见到姑姑,所以筝儿才没有带,还请姑姑和姑父惩罚筝儿吧。”   小姑娘说的话好像最容易让人动容,曹叡在那一声声的姑姑姑父之中终于有了几分的反应。   “筝儿,姑父怎会怪你呢,你姑姑只怕更是不忍心了,以往你姑姑最疼筝儿了,现在,怕是也只有筝儿可以多顾惜你姑姑几分了。”   话里话外,皆是意有所指一般,但是把自己的皇后说的是那样的可怜,没人要的孩子一般,筝儿也不知道究竟是听明白了几分,扑闪着一双晶莹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抬头看着曹叡,还有他怀里面的清溪,一张白皙姣好的脸上,写满了不理解和伤心。   “姑父,姑姑,筝儿一直记得,以前姑姑出嫁之前,筝儿问过姑姑为什么就要离家去往别处了?那时候姑姑就告诉筝儿说,说她就要有第二个自己的家了,姑姑以后就会有两个自己的家,会像在第一个家里那样,得到姑父加倍的疼爱的,可是,姑姑,你为什么现在,不像是有了两个家一样的开心呢?还有祖母和母亲,她们似乎是很害怕姑姑和姑父一样。”   筝儿问的真挚且认真,这份真挚,终究还是那样有力的拂过了清溪心底的那一根紧紧绷着的弦,让她一时间疼痛难忍,待那一根断了的弦彻底地抽离了自己的身体,她仿佛终于拨开了自己眼前的那一层迷雾,终于看到了路的尽头她该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一个体面,然后,毫不犹豫的最后一跳。   “筝儿乖。”清溪轻笑着摸上了筝儿的脑袋,面上掩不住的惆怅和空荡,通红的眼角似乎是要随时坠下一滴泪来。   “筝儿,姑姑以后,怕是只有一个家了,你听话,替姑姑照顾好翁翁和祖母,再在京城里面安心地多休养几天吧,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你就可以和你母亲一起,去接你爹爹凯旋回家了。”   清溪转过头去,含着温柔的劝慰看着曹叡,他总是最让自己伤心,也总是,最得她心的。   “老夫人,朕刚刚是有些......算了,外面风重难行,真会派一队侍卫亲自护送,你们回府去吧,至于其他的,不是你们需要瞎想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曹叡有些没好气的说道,他余怒未消,但到底还是抵挡不了清溪的那一双似是含着万千情愫的眼睛,像是能吸人进去的明月一样,让他每次都软下了心肠,毫无底线和理由的。   两位夫人忙不迭地答着谢,起身拉起筝儿,跟着裴娘向殿外走去,决然的背影,仿佛没有半分的留恋,哪怕这有可能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如此决绝的不留半分稍有温情的留恋。   “母亲......”清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急急地叫住老夫人转身欲出的最后一个身影,那早已经不再笔直飒飒的后背,微微佝偻着,脚步一顿,却终究还是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清溪寂然苦笑一声,也不想再去计较和费力了,抬脚向前走进了两步,曹叡半步都不稍离的跟着她的步子,依旧是紧紧地揽着她的肩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所有的神色,她的失望,她的悲伤,都尽收眼底。   清溪收了收自己的思绪,抓住早已经飘散消逝已久的最后几分美好的回忆和温情,向着老夫人的身影躬身福着礼,是她作为女儿的礼仪。   “娘亲,儿恭祝新岁安康,以后,也盼望双亲二老能够尽享南山之寿,儿孙侍奉堂前,蒙天恩庇护,得寻常富贵,含饴弄孙,一身清闲,颐享天年,和乐美满。”   风息雪收,卷云之势总是这样慌不择路的袭来,然后又戛然而止的退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寒冷和无法预测的惊心动魄会持续多久,但是谁也不会去特别的关注,无法掌握的事情,再多的杞人忧天都是空闲之下的牢骚而已。   清溪窝在曹叡的会里面浅眠,自老夫人走后,她就开始喊累,一张小脸简直就是在一瞬间就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整个人都是悠悠荡荡,摇摇欲坠的,那件红色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竟也是开始显得一片枯叶裹枯骨一般的飘零孤落。   曹叡一言不发的搂着清溪,任凭她在自己的怀里面寻求暂时的依靠和温存,看着怀里的人不时微颤的睫羽,每一次都挂满了梦里的悲伤和心痛,他把自己的呼吸放到最缓最轻,眼睛一直都不舍得从她的睡颜之上挪开半分,关注着她的每一次拧眉,每一次轻颤,在她每一次露出恐惧和悲伤的神色的时候及时的轻握住她的手,拍打着她的胸口,让她可以在自己这里找寻到一些安心地依靠。   他早已经惯于面对这世间的一切冷眼相待和凉薄人心,他自认即使是自己被至亲血脉所背弃,他也可以做到云淡风轻的杀掉所有对他不忠不信的人,从自己的心里抹去,或是干脆把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所以他从来不惧怕和压制自己心底更是冰寒的暴虐和阴刻,可是他今日却是因着自己的这一份无所顾忌的凉薄而深深的觉得心颤不已。   他从不会去后悔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布下的每一盘棋。想要成就他心底更长远重大的伟业,必然会舍弃一些无关紧要又是那样难测易变的东西,比若说那样无足轻重而以难以把握的,披着忠心外衣的人心。
第七十六章 高堂
小祖宗她撩人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