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胭脂
那人浑身散发着胭脂香粉的刺鼻味道,身上的衣物半遮半掩,已然摇摇欲坠,最先撞入我的眼帘的却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宛如招摇的紫罗兰,乘着清晨朦胧的露水,暗紫的色泽深沉迷人。
……想必后面追赶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我顾不及问他怎么这副模样,又怎么在这里,赶忙把他护在身后,拦着那些大汉们。
大概是担心我的身份是显贵世家,他们没有冒冒然动手,后面紧跟着的女人喘着粗气,一手扶着腰,一手挥着深红色的手帕,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又有些颐指气使,一站稳身子,那手就连忙指向我身后的人。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他抓起来?”
那些人听到催促声,便开始下手,只是还是小心翼翼避开了我的位置。
一种无名的火气从我心头升起,除了族里人,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对我的人动手,当下就急声问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
语气很是凶狠,但碍于年龄问题,听上去还是有点奶声奶气的,实在没有威慑力。
那女人显然是青楼的老鸠,见我发话也是不慌不忙,把我认作见路不平的人,一甩手帕,那刺鼻的味道把我呛得险些咳嗽,言语里满是虚伪的劝告。
“小娘子可不要不识好歹,这是我们楼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她的视线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下,随即娇笑了几声,说出的话语不堪入耳。
“当然,如果你也想一起的话,我也不会拦着。虽然不知道脸蛋怎么样,身材倒是不错。”
我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身后的人却是急了,小声回道,“不准你侮辱小姐!”
说着就掏出了什么东西砸向了他们,我当时只看着一个黑影子飞了过去,直到砸到人身上才认出来,原来是锅铲,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顺来的。
看着他们吃痛,我不由先笑出了声,随后咳嗽了几声,装作无事发生。
老鸠顿时急了眼,手一挥,就想和那些壮汉一起动手。
我感受到身后的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不禁叹了口气,心想他怎么总遇上这种事,漂亮的皮囊属实害人。当下也不由心疼,眯起眼睛上下扫视了那些人,不得不说,在那个瞬间,我的心中升腾起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杀意,却又被自己强自压制了下来。
我笑眯眯的,将斗篷的帽子摘了下来,表明自己的身份。
壮汉们显然十分慌张,面面相觑后就匆忙逃走了。
但不想老鸠还是固执地留了下来,她先是向我欠了欠身,言语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我不由露出了冰冷的神色。
“参见少主。”
她的神情里半点不见对我的尊重,而是继续和我要人,还特意点明了利害关系。
“真不是我不想放人。若是其他人送过来的,我也就卖您一个面子了,可这是花家主送过来的。”
她的脸上渐渐流露出得意和不屑。
“就算是您,想必也不能不听他的话吧。”
我一瞬间握紧了拳头。我是真的没想到,竟然是舅父。只以为是在我去了乐国之后,寒酥没了依靠,被其他人陷害,但现在想来。除了尊敬的家主大人,哪个人敢在我明晃晃护着人之后还对他出手的。
舅父可真是……
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心下思绪不定,一边是步步紧逼的老鸠,一边是依靠着我、仿佛只有我能够救他的寒酥。
半晌我垂眸让出了路,沉默着没有说话。
老鸠的神色是从所未有的傲慢,寒酥瑟缩了一下,想躲,然而脸上却溢满了绝望,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活的动力。
我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这一切。
施暴者。受害者。旁观者。
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生怕卷入花家内部的事情,小声地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我看着老鸠一步步走过来,手越握越紧,眸色也暗沉了下来。
“小美人,就跟……”
这句话还没能说完,这个女人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无力地抚上脖颈处,血色的液体从那里喷涌而出,宛如喷泉一般。她挣扎着望向我,混沌的眼眸深处倒影着我的身影。
她倒了下来。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他们动了动脚,就想要逃跑。我轻轻扫视了一圈,那些人就仿佛被定住了身体,即便害怕地在颤抖,也不敢继续移动了。
匕首在我的指尖灵巧地转了几圈,我抖了抖利刃,将那脏臭的血液抖落下去,看着暗红色的液体一滴滴顺着刀刃滴落,半晌才归入鞘中,收回衣袖中。
这是那个卖手链的老婆婆在我临走时硬塞给我的。
“总有一天,您会用上它的。扫除一切阻拦在您面前的障碍吧。老身已经等不及看到那一幕了。”
她笑得很是温暖。
不知是否想到了今日我的所作所为。
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后悔的吧,自己间接性为杀人犯提供了凶器。
我漫不经心地环起手臂,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忍藏了起来。
我抬起头来,对着所有在场的,宣告了自己的决心。
——“阻拦我的,就算是亲友,我也会通通杀掉。”
我轻轻瞥了寒酥一眼,在我的话语落下的那一刹那,他苍白的脸上升腾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似是兴奋,又似是胆怯。
群众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激烈的反应,窃窃失语着,兴许是从我的反应中看出了不会对他们下手,于是专心致志讨论起花家内讧的事情。
我没有理睬,或者说,我的目的正是这个。
我想我知道自己对于容鹤那个问题的回答了。
——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现在我也正处于与他相似的位置上,我会……狠下心来,处理掉所有愚昧邪恶的人,无论是家主,还是挡路的石子。
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无用的人类占据着资源,也不需要会迫害同类的渣滓。
我不会成为殉道者,只会清理眼前的垃圾。
见我离开,寒酥犹豫了一瞬,赶忙跟了上来,只是离得有一段距离,像是只想要追上主人,却担心被嫌弃的狗狗。
我走了一段路,看他总是这幅样子,只得停下脚步,忍住被烟粉刺激的想要打喷嚏的冲动,替他理了理衣服。
我听见来往行人惊呼的声音,不由头疼地按了按眉尖,心中也清楚,想必不到一个时辰,城里就要传遍了[花家少主喜迎男宠,给清家戴绿帽]的传闻。
不过也好,起码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有心思对乐国下手。也不知道清墨怎么想的,为了一个不认识的未婚妻堵上家族,我的脑海中自动形成了一个单纯好骗的少年人形象。
“穿好。”
寒酥的衣服实在是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我只好脱下斗篷,给他系上。我微微皱着眉,给他系着飘带,猛然间察觉到额头那里有热气传来,抬起头时却只见到寒酥一脸无辜。
我也没有心思去细想,拉起他的手,就往花家走。他似乎很是惊讶,睁大了眼睛,在墨黑色发丝的映照下,那双暗紫色的眸子都显得纯善起来,不过寒酥很快反应过来,转而回握住我的手,力道不重,却握的很牢很牢。
我看向他时,他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半点心机的模样。我愣了愣,也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
我本以为回到家里时会是和舅父的一番腥风血雨,却不曾想仍旧没能寻见他。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起来,寒酥听见了也没有嘲笑我,明明自己还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却还是朝我笑道,“小姐您先去歇着吧。”
我有些犹豫,按理说应当是照顾他这个受害人的情绪,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想起自己笨手笨脚,连福袋都绣不好,我还是点了点头。
……要是做出什么生化武器就离谱了。
秉着这种想法,我没有踏进厨房,暗自为自己可怜的厨艺默哀。
寒酥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碗面。见我拿起筷子,便弯着腰退下,我想挽留他一起用餐,寒酥却是笑着,说他自己并不饿,更想快点换身干净的衣服。
我去拿筷子的动作顿了顿,想来也是,对于少年来说,这必然是一段可耻的经历,倒是我忘了这点,于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面食吃起来不需要多长时间,我看着寒酥还没有回来,就自己端着碗筷去了厨房,清水冲洗着。
冰冷的水在冬日触及肌肤,不得不说是件能够让人意识清醒的事情,更何况我从未如此清醒。
我的唇角不知不觉地落了下去,因为这里没有旁人,也不再需要伪装出正常的状态。
我的手臂撑在水池边上,金属材料上传来微弱的冷意,随后被我的体温所温暖。
我整个人隐藏在阴影中,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我才舒了口气,侧过头望着厨房里的景象。
都是些厨具,墙壁上挂着一副字画。
“凡谋之道,周密为宝。”
我轻轻顺着字迹读了出来,就看见这幅书法作品的边边角角有非常微小的签名。
我走了过去,眯起眼睛细细瞧着,比起挥毫泼墨的那句话,这个签名简直像是特意缩小,半晌我才堪堪认出些许苗头。
“花……墨劫?”
我的言语中满是困惑,因为这个名字带给我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就像是一道闪电钻进了脑海中,我睁大了眼睛。
自然熟悉。
这分明是母亲的名字。
第一次在家中见到母亲留下的事物,我不禁感到新奇,也觉得诡异。按照小时候家里人的说辞,母亲应当是不受宠的一员,怎么会把一个庶女的作品留下来?
我上下打量着,慢慢皱起了眉,我伸出手去,一点点摸着修饰的边框,终于感知到一种不正常的凸起,轻轻按了下去。
一下子,从画框的后面,掉下来一张泛着黄色的陈旧纸张。我赶忙接住。
“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寒酥的呼喊。没来由地,我感受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把纸张藏进了衣袖中,转过身去看着他。
“怎么了?”
寒酥眯了眯眼睛,视线快速地从我身上滑过,当他看到一旁还划着水痕的碗筷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一边示意我去外边。
“这种事情您喊我我来做就行了。怎么能劳烦您亲自动手。”
我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就朝着外边去了,手中还握着纸张,倒是多亏了衣袖比较长。
蓦地,我的手上覆上了力道。
寒酥已经将碗筷收拾好,有意无意地试探着。
他认真查看了我的双手,像是放下心来,“刚刚看见碗的边缘有划痕,担心伤到小姐,没事就好。”
我的身子僵硬着,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否是知道些什么事情,还是舅父派过来的奸细,但还是点了点头,朝着卧室走去,“我有点困了,别弄出声响打扰我。”
寒酥仍旧是行着那个奇怪的礼节,优雅地答应了下来。
直到走回房间,我才舒了口气,在床榻上躺下,拉起了帷幔。
我慌慌忙忙从下身的半裙缝隙里掏出折叠过的纸张,当时情况紧急,我也只能借着抬手的动作将它塞了进去。尽管不知道是不是冤枉了寒酥,但现在这种情况,多留点心总是好的。
我展开了纸张,如果当初在母亲的小院里见到的幻象是真的话,这张旧纸就是当初的那张,而我是不是梦到的情景,怕也真的预示着什么。
然而打开之后所见到的内容却让我不禁蹙眉,母亲用羽毛笔匆匆记载的内容,因为墨水的氤氲,已经近乎看不清了,只能勉强辨认出零星的词语。
——我的孩子,■■可以相信,远离■■。
我知道这是个关键的信息,但最重要的内容却都已经看不真切了。
犹疑片刻,确认无法辨认之后,我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把这张纸毁掉。
现今我在辰国,可谓是孤立无援,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