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盐

   “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涂玉近乎将快要咽下去的食物全都吐出来。只见得他死死掐住喉咙那里,身体尽可能地俯下去,痛苦的模样不言而喻。       我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一下子也慌了神,连忙跑到他那里,弯下身子查看他的情况,手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       兴许是我产生了幻觉,总觉得在我跑过去的那一刹那,涂玉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轻哼声,但当我真正到达他身边时,所看到的又仅仅只是被过多的盐呛到的正常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涂玉才缓缓舒了口气,也直起了身子。他的眉尖因为残余的痛苦微微蹙着,唇也紧紧抿着,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潋滟的水光,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晕。       莫名地,我不太敢看这副情景,便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眼中也多了点心虚。       好在涂玉并没有产生怀疑的心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点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大概每一个甜食控在遇到咸食时都会感到无法理解,哪怕是一点点的咸度也会被划分为邪教。       我不打算继续为难他,想着哪怕那个邪祟不占据着身体的主导权,这么多盐应当也起到了震慑和驱逐的效果。不过当真是没有想到,现今竟然还有邪物在外游荡,明明按照家族每年收集的意外事故发生概率来看,这片大陆上已然没了假想生物。       大概是涂玉昨日在鬼屋里的时候,鲜血沾染上了那张来历不明的纸页,才导致了现在的这个结果。       想到这里,我不由望向涂玉,他正苦着脸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点心,似乎是不愿意继续品尝,却碍于我的面子,想着再吃几口。       “你昨天拿的那张纸还在吗?”       我询问道。       涂玉愣了愣,好半天没想起来我说的是什么,手上的勺子撞击着碟子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半晌他挑了挑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个啊,我看着也不像什么珍贵的东西,一张废纸而已,这不鬼屋里也没人找过来吗,我就把它吃……丢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偶然间口误,也迅速地改口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又很快回归了原位。       听到他对那张纸的处理,我瞬间松了口气。那许是媒介,丢了也好,失去了那个,想必很快事情就能回到正轨上了。       至于会不会被其他人捡到,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我可不是拯救天才苍生的英雄,我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寥寥几个人。比起容鹤和阿云,我会有选择性地挑选自己即将帮助的对象。       甜品店的门被蓦地推了开来,我听见风铃随着微风摇晃的悦耳声响。       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男子走进了店里,视线在里面快速地搜寻着,很快定格在了涂玉身上。       他快步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涂玉的肩膀,话语里满是熟稔和玩笑,“小少爷,该去巡逻了。我听小白说你半途翘班,这……”       他说着说着抬起了头,望向了我这边,言语顿时断了,突然睁大了眼睛,手抬了起来径直指向我,细看还有些颤抖。       “这这这……这不是……”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紧紧盯住他,生怕他说漏了嘴。       然而他看看我又看看涂玉,像是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八卦和谴责,他凑近涂玉耳边,自以为小声地嘟囔着。       “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怎么,不要那个新上任的未婚妻了?”       气氛顿时沉寂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放松下来,还是好奇这个卫兵的脑回路。       倒是涂玉先开了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扯下了这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这位是琼雪姑娘,正是在下的未婚妻。”       那男子的脸色瞬间僵住了,他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我,紧接着瞧向涂玉的眼神里都多了些惊诧,他戏谑地吹了声口哨,当下揽住涂玉肩膀的手臂更加多了力气。       “我们前些日子还说你小子玩不开,真没想到小瞧你了,感情生活挺丰富啊。”       他扯着涂玉,也没在意手下的人早就黑了脸色,抬起头来对着我说话,言语里有些不知名的愧疚。       “这件事是阿玉做得不对。如果哪天他欺负姑娘了,我一定帮你好好揍他一顿。”       我愣了愣神,也不清楚为什么话题突然偏向了奇怪的方向,只能乖乖点了点头。       但我心中也不明白涂玉究竟做错了什么。       只瞧见涂玉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沉默着不说。       男子像是更加确认了什么,伸出手狠狠揉乱了涂玉的头发,朝着我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了。       “你们小两口接着约会吧。”       他一脚踏出店铺,转头对我和涂玉分别说道。       “我叫冯峰,以后出了什么事可以到侍卫兵这边来找我。”       “阿玉你可得快点,再过一会儿,侍卫长就要来检查了,小心被抓到。”       说着他就冲我们摆了摆手,逐渐不见了身影。       涂玉在座位上一直盯着他看,眼神里冷冷淡淡的,没有半点情绪,但我总觉得他像是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故人,明明容貌早已刻在了心底,也忍不住再次描摹。       我察觉到涂玉的异常,清了清嗓子,意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涂玉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望向我的眼神里添了一丝审视和说不真切的复杂情绪,像是爱,又像是恨。       我心下对自己的猜测嗤之以鼻,涂玉自幼在圣都长大,我又一直被困在花家,相识不过短短一段时间,最多只能算得上喜爱和讨厌,何谈爱恨。       他很快收敛了刚刚的神色,笑得十分灿烂,宛如夏日的阳光,随即起身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阿琼也早点回去吧。”       我撑着下巴看着他,他行色匆匆,背影单薄,谁能想得到这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早早地肩负起了守护圣都的职责。       我闲来无事,一直盯着他看,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裸露在盔甲之外的肌肤上闪现过黑色的纹路,远远看不清楚,只是暗自嘲笑自己当真是糊涂了,怎么今日总是产生奇怪的幻觉。       涂玉一走,我一个人坐在店里也没有什么意思,沿着街道就回了容府。       容衣近些日子既有些按捺不住的庆幸,却又被无尽的猜疑压迫着。在我看来,她这种一举一动都被他人影响的情况让人无法理解,但人类的书上常常记载着爱情往往能够操控一个人,想来在正常人中这种现象十分常见。       容鹤似乎比平常更加忙碌,一大早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早餐也是一个人,圣都的事务变得更加繁重。       我回到卧室时就瞧见容衣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枚草戒,脸上虽然甜蜜,却又有种压抑不住的烦躁。       等我将门合上时,轻微的声响才将她从思绪里唤醒。       她有些慌乱,瞥见是我才镇定下来。容衣把草戒收进暗箱中,转头从衣袖里抽出两张票,笑意盈盈。       “临壤那里开了家新的温泉,送了两张给我们。哥哥说他没时间去,要不我们俩过去玩玩?”       她倒是耐得住性子,分明急躁到恨不得立刻就去清家找心上人,却能完美地假装出一副早就释然的不在意的模样。该说是家族天赋吗,一大一小都这么会演戏。       我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一直盘旋在我的心头,正巧也想去圣都外边透透气,临壤是个小地方,说不定比圣都更加利于隐瞒我的行踪。       我刚答应下来,就看见容衣欢呼一声,从床底抽出两大箱行李,看样子分明早就准备好了,只是礼貌性地问我一声。       我不由哑然,心中也觉得好笑。       容府到底不是世家,也不是王室,最多只能使用上乘的马车。我看着侍卫们将行李放上车,不禁担心路途颠簸。       容鹤也不知道在处理些什么,一向把容衣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今天却推脱说没时间来送。       我只见得容衣细细望着我,眼神有些古怪,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情,朝着我挑了挑眉,她应该是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息着说道,“算了,你们这些人的事情我管不了。”       我本是想着和涂玉打声招呼,容衣却说到了城门口自然会见到,我只得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用面纱遮住脸部。       然而到了城门口,把守这里的人却并非我进城时所见的。马夫想在天黑前到达,一时间也没有时间给我返回去道别,只好强自安慰着自己,想着涂玉寻不见人自会去容府询问。       一路上果真像我想象的一样不平静,马车这种交通方式实在是落后,哪怕是地面上一个小土包都会引得车内一阵摇晃。       午餐我和容衣是在车上用的餐,和车后面骑马紧跟着的护卫一样,吃的是干巴巴的大饼。       我从来没吃过口感这么粗糙的食物,一时间感到难以下咽。容衣却像是习惯了,虽不算津津有味,但并不嫌弃。       我这才想起她提到过的过往,想必是吃了很多的苦。       马车慢慢驶过新到城镇的街巷,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落叶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细微声音。       这声音寂寥而单调,拉开前面的帘子能看到马匹形体俊美而健壮,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       我们中途在一个镇子里歇了歇脚,说不清楚为什么,分明巡逻的士兵和圣都一样频繁,但这个镇子里大白天的却没有多少人出来活动,甚至我们在镇子上下马车时,总能感觉到无数窥探的视线。       我不经意地转过头,就瞧见附近的一座平房的玻璃那里传来一道反光,细细望去时,却看到好几双眼珠子在那里咕噜咕噜地转着。       当时属实吓了我一跳,再去看,发现那不过是几个幼小的孩童趴在床边,盯着生人看。分明是充满活力的一幕,但我的心中却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恐惧,因为那些孩子的眼神全然不像是活人,僵硬的四肢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       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收回视线,看着护卫将通行令牌展示给巡逻的士兵看。       那几人很快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容大人万岁。”       我不由皱了皱眉,这般荒唐的话语怎么会从军人的口中说出,而且这还只是个偏远的城镇。如此得民心,恰恰是帝王家最忌惮的。       我附耳到容衣那里,“这是什么地方?”       容衣笑了笑,甜软的嗓音像是浸了蜂蜜般,“你不知道?前不久乐国和辰国打了一仗,这里是辰国战败抵押的区域。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乐国才邀请花家来游玩的,算是感谢他们没有插手这件事情。”       她这么一说,我更加迷茫,因为我当真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就连家主递给我请柬时,说的也只是乐国一时兴起邀我去做客。       我心下一沉,兴许他们只是不想让我为这些事情烦心,但我明白,当一个家族完完全全把时事和一个人分割时,往往不仅仅出于保护的心理,更多的……       恐怕是防备和恐惧。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原来那些相安无事的日子只是大人们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麻痹我,将这枚棋子牢牢把握在手心里。       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庆幸,自己在失去能力之后没有向本家求助,如果他们知道我失去了利用价值,迎接我的只会是反弹的报复。       百年里只会出来一个继承神明能力的后代,即便这个能力消失了,也不会转移给另外一个人。       而影响到家族利益的弃子,死亡都算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禁攥紧了拳头,许久未修剪的指甲近乎嵌进肉里,疼的很,但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第十七章 盐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