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容家

   丫鬟很快送来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饭菜也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我谢绝了丫鬟的帮忙,将衣服放在了一旁的支架上,起身进了浴桶内。       浴桶里的水摇摇晃晃,很是清澈,我瞥见其中的倒影,便觉得心烦。伸手搅乱了这一池清水,捞起一些往身上浇。       手掠过脖颈处时,我想起了那日小桃的疑惑,手也不由停滞了一下,但以我的角度实在看不清那里的景象,只得作罢。       穿好衣物,我便坐在了餐桌前。饭菜很可口,然而舌尖所感受到的仅仅是嚼蜡般的苦涩与酸味。       勉强果腹后,只觉得屋子里闷得慌,犹豫片刻后,我出了门。这客房位于容府的西边,长廊里空空荡荡,倒也没有人来来往往,我瞧见周围几间屋子房门都紧闭着,想来也是空的,似与这人家乐善好施的举动不符。       照理说我是不应该乱走的,可沿着路上随意走了一段后,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左手边是一片竹林,目所能及的也是规整的木头所搭成的门窗与楼阁。       我绕来绕去,总也寻不见来时的路,便也不打算接着走了,想着那丫鬟来收碗筷时发现我不见了,必定会来找。       我在亭子里歇歇脚。那处竹林边传来清明悦耳的男音,顺着声望去,堪堪瞥见对面似是主人家所用的书房。       门微微掩着,瞧不见里面具体的景象,只大概看到案上整整齐齐堆着几叠书卷。       “她不见了。”       “是。”       “不去找吗?”       “可你和花……”       男子应是与人通话联系,说的话朦朦胧胧的,我努力辨别了几句。但他处事相当谨慎,近乎无法从答话中分析出对面的人和聊的内容。       只是这男子像是遇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字字句句都多了些踌躇与迷茫。情绪激动下,他失言零碎几字,却被那头匆忙打断,只得应了几声,便沉默了下来。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隐约察觉到那边所聊的事情关系重大,仿佛漩涡般把人紧紧围困住,无法脱逃。       “客人,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娇俏的女儿声咋咋呼呼地在我耳边炸起。我身子一抖,慌张转过头去,便看见先前给我送衣物和食物的丫鬟插着腰站在一旁,眼睛里满是灵动的神采,小嘴微微嘟起,脸上的神情透露着她不谙世事的性格,也不知是容衣对手下人大方良善,还是整个府里都是这样纵容着自己人。       我愣神之后,偷听被抓包的惊吓感仍在心头作祟,暗自伪装出无事的样子,只是面上也不由心虚,隐隐还有些担心这丫头这么大声一喊,也不知书房里的人有没有听见。       “奴婢名岚兰,客人唤我阿兰便好。”       那丫鬟拉起我的手,倒和容衣一样半点不见外,热情开朗。       我随着她的动作从亭子里起身,听她一一介绍附近的景物,每一个字都像是小石子落到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我们大人在小姐十岁生辰的时候特意种下的,因为小姐说看书烦闷时抬头见到这一番风景,便不觉得苦了。”       阿兰步伐里都带着活力,如同小鹿在春天的原野里奔跑,自在闲适。她左手一抬,纤纤细指直直地指着刚刚那片竹林,眼眸里闪烁着少年人独有的光彩,话语里掩饰不住的满满都是对容衣和她家主人的亲昵。       “还有这个,这个,都是前些日子小姐迷上了这些,大人才命人造的。”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向那边。       我顺着方向望去,也不禁弯了弯眉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不是她指给我看,恐怕还真的会错过这种天下罕见的景观。       只瞧见亭子的背面,就在我坐过的位置的下边,明明确确被工匠挖成了空洞洞的一块,突兀得很。有几个泥人摆在这洞里,放的也不整齐,模样也长得滑稽。       见我起了兴致,阿兰也不阻拦,牵着我的手到了这洞前面。       泥人娇弱,稍有磕碰就是明晃晃的瑕疵。我作为外人,也不好伸手去碰,蹲了下来细细观察着。       个头大点的有四五个,小的数量不少。我努力眯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想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人物,却直到眼睛酸涩也没认得出来。       “这个是……麻雀?”       我犹豫再三,想着要是认错了多尴尬,指着一个大概能看得出形状的泥塑,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低声询问道,目光还是紧紧聚焦在这个轮廓不清的手工造物上。       周围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微风拂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响,比起枝叶繁多的树木来说,也显得清净。       我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疑惑地皱了皱眉,就要转头看去。       一席月白色的长衫占据了我的视野,如墨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披散下来,我听见那清润如玉的声音,一时间情不自禁地愣了愣。       “是凤凰。这圣都的神鸟。”       那修长的身子站在那里,与竹林一起入了画。他的长袍雪白,一尘不染。衣和发都飘飘逸逸,只用一条白布简单地扎束了一下。他没有笑,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天生含笑。       这般画在画卷上都生怕辱没了他的翩翩君子,恐怕连日光都不好意思投下斑驳的树影。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视线从泥塑上移到我身上,半晌弯眸笑了笑。       “……”       我呆呆地盯着他,一时脑海里一片空白。还是阿兰在他身后急忙给我比划,我才堪堪缓过神来,连忙清了清嗓子。       “啊……嗯,原来是凤凰啊。真像,真像。”       我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手足无措地在半空里挥了挥,嘴里应承着他的话。只是再看泥塑,还是瞧不出与凤凰有什么干系。       “你不是乐国人?”       这男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瞧出了端倪,他皱了皱眉,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却莫名让我的心悬了起来,眼神也闪烁着找不到落点。       气氛一时间僵持了起来,紧张得连我心脏鼓动的声音都听得见,只觉得有数百只蚂蚁在我的血管里爬动,啃食的每个细胞都泛起了疼痛感。       阿兰缩在后面不敢说话,看看男子,又看看我,踌躇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了头,那股活泼的劲头也不见了。       男子眯了眯眼睛,面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将先前的温润感压制了下去,眼眸里也多了种审视的意味。       我咽了咽口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大致猜得这人是担心外来的陌生人会搅乱圣都的平静安乐。       就在男子快要流露出鲜明的敌意时,一小团桃粉色的旋风从别处刮了来,带着阵胭脂和鲜花的香气。       “哥!你干什么呀?”       容衣小跑着停在了男子的面前,手稍稍扯着他的衣袖,精致的容颜上满是娇憨和嗔怪。       “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妹妹,若是被你吓跑了,可要与你细细算一算这笔账。”       原是容衣的哥哥。他见到容衣后,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只是仍旧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便轻声哄道,“阿妹莫恼。为兄不过是担心有人别有用心。正值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好。”       容衣看上去有些怨念,却也不是不明事理,胡乱指责亲人的大小姐,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暗暗瞧了我一眼,本来打算松口的神色立刻变得坚定起来。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我看哥哥你是最近事务繁多,惹得脑袋也不清楚了,总是疑心这疑心那的。那客房里的门客和可怜人都被你赶了个干净。这姑娘没有亲戚伴身,你若是将她赶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岂非让我余生良心不安?”       见容衣气鼓鼓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随你。但若是让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坏事……”       容衣匆匆忙忙打断他的话,“她若当真别有用心,无需兄长动手,我便亲自做个了结。”       她的神情很是固执,桃粉色的衣裳并不衬得她幼稚,倒是更添了丝甜美。       哪怕只相处不到半个时辰,我也深深体会到容衣的执拗和善良,她的兄长想必更是习惯了这般。       他轻轻点了点头,看在容衣的面子上,收敛了刚刚的凶色,手中折扇敲了敲掌心,骤地一展开,精心绘制的山水风景印在扇面上,遮掩了他的面容。他徐徐欠身,风雅似是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鹤方才失礼。客人便安心在府中住下,若是缺了什么,但说无妨。既然阿妹与客人姐妹相称,无须多礼,只唤鹤的名就可。”       容鹤摇着扇子,人如其名,宛如白鹤般清俊有礼,他唇角微微含笑,扰乱一池春水。       “只是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他话语浅浅,便是试探也如无心之举。       我咬了咬下唇,尽量不将犹豫和思索的神色暴露出来,仿佛说的是事实,“我名唤琼雪,家中经商,身份低贱,这姓也不便说出口,诸位随意称呼就好。”       其他人的神态我不清楚,但容鹤却是轻嗤一声,摆明了是不相信的,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仿佛在看小丑演戏。       容衣并没有多加思考,径直扑上来抱住我,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那我以后就叫你阿雪。”       她絮絮叨叨地表达着自己的欢喜之情,没来由地,我觉得容衣是个孤独的孩子,而容鹤与她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微妙,亲近之余似乎有着愧疚与亏欠。       我的心里很不好受,面对这么一个无条件相信我的人,我却始终以谎言相对。但此时的我只是想着,倘若未来有能够坦白身份的那一天,我必然登门道歉。       容鹤很忙,只是这会儿功夫,管家就急匆匆过来和他交谈了几句,向我们道别后,就出了府,也不知去了哪里。       附近的丫鬟和侍从忙忙碌碌,尽管对容衣有着极高的好感,却没有人有时间陪同她玩耍,就连阿兰也去别处帮忙。看样子,容衣也没有其他大户人家的朋友。       这让我很惊诧,以容衣的性格,即便不是最受欢迎的那个,起码也应当不缺朋友,可现实却恰恰相反。       容衣并不失落,她望了望洞里的泥塑,神色复杂,但很快就对我扬起了笑脸。       她走上前来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又贴了贴我的脸颊。       “似乎是不发烧了,阿雪还难受吗?要寻个治疗师来看看吗?”       我连忙摆了摆手,炙热的体温已经渐渐淡了下去,只是脖子后面有些异样的疼痛感,但没有达到需要麻烦人家帮忙看病的程度。       “一时的风寒,我自幼体弱,体温也比常人冰冷些,病症也是来的快去的快,但确确实实已经好了。”       容衣瞧上去有些奇怪的失落,见我无需她的照顾,便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阿雪有想玩的游戏吗?”       我摇了摇头。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落寞,又振作了起来,“我带你去演武场吧。有那么一处是不限制身份的,人流也很多。你有什么想学的武器,我都可以教你。”       说着说着,她吐了吐舌头,显得俏皮可爱,“不过除了鞭子之外,我都只能算得上初步了解,怕是要让你看笑话了。”       我连忙表示不打紧。比起容衣的水平,向来依赖冰雪能力的我可谓是一窍不通。现在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够学些保命的法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况且能够陪一陪这个小恩人,也能暂且平缓一下自己的愧疚心理。       容衣出门似乎从来不要别人送,也不让侍从跟随,总是一个人就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圣都治安严谨,再加上受到百姓爱戴,没有人敢出手对付。       她拉着我的手,扯得我一个踉跄,还是加快了速度,才勉强跟上她的步伐。容衣的手很娇小,手指纤细,掌心温暖,然而柔嫩的肌肤上却零落散布着几个厚重的茧子,是被粗糙的皮鞭磨出来的,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还是和初遇的时候一样,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热情地和容衣打着招呼,却不敢上前攀谈,大多数人都对我的存在表示出诧异的神色。       容衣倒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一个字一个字都是蹦出来,像是窗边挂着的风铃,微风一吹,就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是我远方的妹妹,难得从别的国家过来做客,还要麻烦大家多多关照。”       百姓们恍然大悟,望着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丝爱护。       她就像是上天在夺走我的一切后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
第七章 容家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