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都

   在街道上,笑容与和谐拥挤,初升的朝阳,编织美丽的黎明,而不是冷清与漠然。       圣都在百姓的手中创造出绚烂平和的光景,平淡地质问着人们心灵的最深处,看惯了险恶人性,从不见车马为这般和平安稳的日子流动缓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深深地被眼前这过于美好和理想化的景象所震撼。       身后一阵凉风吹来,有一股力道顺着后脑部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行进了几步,双手被毯子遮挡着无法及时活动,险些栽倒在地上。       我的视野里蓦地闯入了银白的色彩,像是因风飘舞的飞絮,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寒冷的季节里,哪里寻得见开花的柳树,不过是散落肩头的发丝罢了。       “抓小偷啊——”       一个中年女子气喘吁吁地从我身边跑过,竭力呼喊着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       是个劫道的,好端端地抢到了我头上。想必是对盗道颇为自信,顺手牵羊也做的轻松。       我瞧着那贼也已经跑的很远了,三下两下躲过想要帮助女子的百姓,飞快地钻进人群里,灰白的衣裳并不醒目,怕是很难捉到了。       簪子对我来说并不算重要的事物,可身旁的女子已经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啼了起来。       “哎,这日子可咋过哦。”       围观的人群里似乎有认识她的,叹了口气,悠悠说道。       顿时喧闹起来。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王家的媳妇,就前些日子出事的那家。”       原是苦命薄幸之人。年轻时丈夫早早去世,苦苦守寡,二嫁没能遇着好人家,因年长色衰而被休弃。好不容易寻到真心相待的人,听说前几个月去别的国家做生意,在暴乱中死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姑娘莫哭了,我给你找回来了。”       我闻声望去,便看到一位长相俏丽的少女,约十六七岁的模样。漆黑如墨的长发及腰,她轻轻眯着眼,乌墨般的眸子里洋溢着活力,像团即便在凛冽冬日中也散发着光热的火焰。       她将白布裹成的包袱递给默默垂泪的老妇人,耐心地扶着她站起来,才松了手。       不知为何,百姓中一阵议论纷纷。       我细细听来,约莫捕捉了几句入耳。       “这不是容大人家的……”       “兄妹俩可都是一样的善人啊。若不是容家,我们怎么能过上现在这般好日子。只是……”       正愣神,那妙龄少女手中握着什么精巧的事物,视线从人群中滑过,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目光匆匆掠过我的身上,又很快转了回来,盯着我瞧了瞧。       “给你。可要小心收好,莫让那贼人再得手。”       这容姓女子走上前来,手往我这边一摊,白皙的掌心里赫然躺着我刚刚丢失的簪子。她细细碎碎地笑了笑,轻声开着玩笑,却不使人厌烦,倒是更觉得这人可爱。       我接了过来,金簪冰冰凉凉,刺激的我身子不由缩了缩,手里也使了些力气。那不规则的形状硌的我有些疼痛,却只是抿了抿嘴,向她弯了弯身子,“多谢。”便将发丝重新挽了起来。       她并不在意我冷淡的态度,娇笑着歪了歪头,手下将腰间松散的鞭子捆束好,便动了动脚,孤身离去。       路上没有一人敢拦她的道。那少女走路十分得体,一步一步的姿态宛如拂柳,却不生硬,有些一蹦一跳的。       我见百姓明显想与她说些感谢之词,聊聊家常话语,但就像是繁星拱卫着明月一般,远远地瞧着便掩饰不住爱戴之心,若当真上前,却又怕粗鄙之词会污了她的耳。       只得以目光相送,脸上却压抑不住遗憾和莫名的怜惜的情绪。       人群渐渐的就散了。失窃的财物被找回,老妇人在旁人的安慰下歪歪斜斜地走向了别处。       鼻尖突然传来一阵痒意,我慌忙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这一下子一闹,刚刚还算勉强的病症便一齐压了上来。头脑也昏昏沉沉的,脚下也失了力气。       我抖了抖身子,无心再逛,当下便沿着这条街奔着客栈去了。       途中我瞥见一队装备完备的侍卫兵黑压压地过街去,中间反扣着一个人的手腕。我短时间内没想的起来,直到看见熟悉的灰白衣裳和那人低着头不敢说话的状态,才慢慢反应过来。       民有所依,军有所护,贼人得惩,义有所伸。这乐国当真不愧这个名号,实属这片大陆上唯一的乐土。       原先的少女并未走远,跟着领头士兵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只瞧见那士兵连连点头应是。       她说完了该说的话,便停了下来,目送着士兵们领着贼人前去审讯。       她侧了侧身子,扭头便看到了我。似乎有些讶异,但很快便收敛了这副神色,向我走了过来。       我难受得紧,却也不打算驳了这女孩的面子,只得站在原地等着。       “你可是生病了?”       她凝着眉,细细打量了我的脸色,倒也没故作亲近地摸摸我的额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守礼地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颊,一触即离。       “先前还你簪子时就觉得你体弱,不想是真发了热。”       少女叹了口气,微微蹲下身子与我齐平,“见你年纪尚小,可有亲眷在这城里?”       似是把我当成不听话的生病还胡乱跑出来的孩子,她的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赞同的神色。       “……这城里没有亲人。”       她眉尖一蹙,眼眸里也染上了些许愁色。       “父母何在?”       我咬了咬牙,半晌才慢吞吞地答道:“我打小就没见过他们。”       少女叹息着,语气里满是怜惜,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荒乱年代里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各家有各家的悲剧。哪怕是富可敌国的商贾,也有可能被诬告罪名,送上断头台。       只是这些惨剧多半落不到我头上,我欠了欠身子,就打算告别这个过于好心的女孩子, 去客栈里好好睡一觉。       “要来我家吗?”       她低着头,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这会儿仰起脸来,坚定的神情明晰可见。       “嗯?”我被这句话说的怔住,无意识地发出零碎的感叹,随后连忙摆了摆手,想说自己已经有了去处,不牢她费心,“前面就是……”       话语却被她匆匆忙忙地打断。她亲昵地捧起了我的双手,掌心很暖,像是个热乎乎的小太阳。       “不用这么客气。”她凑近我,用手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也不是让你白吃白住的。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说着说着,少女的脸颊处便染上了红霞,羞怯的神情当真我见犹怜,“我一直想要个妹妹,难得撞见和我们兄妹一样是黑发黑眸的少年人,欢喜还来不及。”       我顿时僵住了身子,下一秒如坠冰窖,疑惑地皱着眉,手覆上了眼眸,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只以为她在开着玩笑,心下却蓦然一凛,“……黑发……黑眸?”       我看不到自己的样貌,只能死死地盯着她。她有些无措,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让我惊怒的话语,只能断断续续地应声,“是呀……”       她感到莫名其妙,兴许是不解怎么有人连自己的长相都不清楚。       我的视线慌慌忙掠过周围的景物。       是镜子!       那一瞬间瞥见店铺上装修的镜面,也顾不上自己无力的状态,便推开了少女,连忙跑了过去。       “……”我颤抖着手摸着眼角,近乎崩溃地扯着发丝。       怎么可能?       怎会这般?       我霎时间失了力气,身子歪歪倒倒,近乎瘫倒在了地上。       黑发黑眸。       镜子里所倒映的景象如她所说,分毫不差。       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我能感受到喉咙里泛起的猩红涩意。即便再怎么努力地想要操控冰雪,所呼唤来的不过是一场空。       失去了雪女的相貌和能力,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本就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傀儡,在没有唯一的价值之后,下场自然不必多想。       我想哭泣,可眼眶里空空荡荡,没有半点湿润。便是到了这般境地,我仍是个异类,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没事吧?”       少女小心翼翼地挪步过来,不敢多加靠近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生怕刺激到我的情绪。       我沉默了好久,才努力地向她扬起了笑脸。       “我没事。”三个字近乎是从唇齿间蹦出来的,繁杂的情绪像一团毛线球,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猫咪玩乱之后,留下了一地残局,“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胆怯地问道。以现在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能回到客栈的,普通百姓不知道,但总有人会认出来我的变化。也不能去别的客栈,太容易被找到。       若是回到了花家,能变得回来还好,倘若今后都是这般……       思及此,我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勉强。好不容易从禁锢里解脱了,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少女缓缓舒了口气,她点了点头,慢声慢气地承诺道,“当然算数!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她又试探地瞄了我一眼,苦着脸安慰道,“你别伤心,要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阿姐帮你揍他!在这圣都里,还没有我容衣惹不起的人!”       “而且……黑发黑眸也挺好看的呀,我当时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你了,就像是家里打小走丢了一个妹妹似的。”       她嘟了嘟嘴,一副娇憨模样。       我尽力赔了个笑脸。放在以前我自然也是觉得好看的,现在却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她向我伸手。       我知道自己肯定狼狈极了,毯子也沾上了灰尘,努力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却还是不干净。如果这样握上那只手,实在……       她是个急性子,虽然总爱说些斯文的话,但确实风风火火。见我半天不理会她,便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笑意盈盈,与我肩并着肩,不留痕迹地压了压我的肩膀,使我能够倚靠着她来省些力气,“走,我们回家去。”       她话音刚落,我的眼眶就不由红了。我承认自己与她相识别有用心,但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也从来没有一个能够被称为“家”的地方。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嗯”了一声,紧紧靠着她,暖和和的,是亲情的味道。       容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见到他们小姐回来,一帮人围上来嘘寒问暖。       好半天他们才注意到我。我埋着头,躲在了容衣身后,生怕有城口侍卫在这附近。       “小姐,这位是?”       一个看起来十分精干的男子点头哈腰,询问道。       “啊……”容衣这才意识到她被家里人引走了注意力,没有介绍。她张了张嘴,含糊地应了一声。       应是我不乐意的态度表现得太过明显,以至于她察觉到我畏怯的情绪。我躲在她身后,尽力把自己全部遮住,双手不自觉地揪住了她的衣摆。       我看不清容衣的神情,只听得她话语顿了顿,没有强行把我拉出来,“老围在外面做什么,先进府。”       那些人连声应是。       我跟在最后面,被容衣紧紧护着,隐约瞧见了容府的外观。是那种典型的古色古香的老房子,两尊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庭间气派极了。       有一个丫鬟走过来低声和容衣说了什么,她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我,面上有着踌躇的神色,“你先去洗个澡,吃些食物垫垫饥可好?”       我清楚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实在不好继续拖着她,便点了点头。       容衣前脚刚走,刚刚的男子便迎了上来,没有对我的打扮说些闲言碎语,也没有故作高傲地审视,只是礼貌地与我对视着,“这边请。”       我跟在他后面,按照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老仆是容府的管家。客人既来了,便安心住下。”       他转过头来,话锋一转,“我们小姐是个大善人,只希望客人不要辜负小姐的一番好心,做出些让她伤心的事情。”       我听得他话语里满满都是对容衣的维护,一时有些感慨和艳羡。       他将我领到客房里,便弓着身子退下去了。       我粗略看了看房间,装修虽不奢华,却处处有讲究,瞧着赏心悦目。       身体的燥热和寒冷都已经褪去了不少,只是还是有些疲惫,我在榻上坐下,这一天的反转让我脑海里乱糟糟的。       也多亏遇到了容衣,不然我当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知这容家是什么来头,只希望万万不要与花家有牵扯。       我是清楚的,就像管家所警告的一样,容衣也未必没有对我的身份有过怀疑,只是她还是愿意将我领回来,甚至姐妹相待。若有一天麻烦真的找上门来了,我断然不能连累了这一大家子。       权当暂时休憩于此,等身子好些,便留下金钱当做谢礼,逃往别处吧。
第六章 圣都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