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我属实没有料到，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做个答复。 　　 　　 我抓着那封邀请函，不由加重了力道，过长的指甲嵌进那层软皮外壳，思绪恍惚极了，只知道呆呆傻傻地盯着家主。 　　 　　 还是那副已经看了十几年的面孔。兴许是因为最近的事务太多，太过劳累，导致他的眸光并不明亮，眼底的色彩仿佛打翻的调色盘般混沌不堪。 　　 　　 我低下了头，心里有些不好受。倘若他们一直都是原来的模样，想必我心中的怨艾便能够心安理得地发泄到他们身上。 　　 　　 “一切听您的安排。” 　　 　　 他舒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看向我的眼神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亲昵与过度的温和，抬了抬手，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几下才放下去。 　　 　　 “我瞧你似乎并不喜欢刚刚那小子。路途劳顿，选些合适的仆从，也好照料你。事务繁多，我和家里其他人便不跟着去了。” 　　 　　 家主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我的身上，宛如鹰捕猎时的状态，生怕错过我的半点反应。 　　 　　 我不清楚家主从哪里看出了端倪，甚至这么直白地挑明，但也不打算让寒酥丢了容身之处。 　　 　　 “只是不太喜欢有人亲近，并非讨厌。” 　　 　　 我将书信塞进怀里，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车马很快就备好了，乐国离这里并不遥远。在我的强烈反对下，除了司机之外，也没有选择仆从和我一起出行。 　　 　　 实际上时间没有这么着急，与会时间是一星期之后，信中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唠唠叨叨地用官话夸大乐国的富庶。 　　 　　 “小姐，真的不需要寒酥随行吗？” 　　 　　 他又作得一副哭哭啼啼的好姿态，慢动作地把我打算塞进车里消遣时食用的糕点盒子递给我，留恋不舍的模样感动了周围一圈来送行的侍女们。 　　 　　 我无奈地倒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把这个戏精冻成冰雕的冲动，把身子完全探进车内，重重地甩上了车门。 　　 　　 听着外面寒酥虚假的啜泣声，我用手抵住了额头，转过头不再理会。 　　 　　 “出发吧。” 　　 　　 车启动了，透过窗户看到的天边的云似乎没怎么移动，可路旁的树木已经倒退到很遥远的地方。 　　 　　 我趴在后座上，尝试捕捉后面越来越渺小的身影。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不在原地，应是回了府中，只是仍能窥见一抹小小的圆点，看不清是谁，却固执又倔强地朝着我离去的方向。 　　 　　 心中刚刚燃起的失落感顿时被甜味所覆盖。我猜测是家主，这个家里也只有他同我稍微亲近些。 　　 　　 几块清爽可口的绿豆糕下肚舌尖还泛着满满的幸福感，太阳便像是被人在身后用鞭子赶着，眨眼间就到了西边。 　　 　　 橙红色的夕阳，在散乱无章的晚霞中徐徐下沉。那蔷薇花般绚丽温柔的斜晖，闪烁不定地蒙在河面上，铺展开一幅清隽的画卷。 　　 　　 我瞥见河边有妇人推洗着衣物，小孩在一旁嬉闹，桥梁那边有零星几个守卫的士兵，身上穿着纯白色的军服。是辰国的军人。 　　 　　 因花家势大，所处的辰国反倒很难发展起来，从我出生开始，就仅仅局限于其他国家一个小小的城镇的范围。上次宴会时没有邀请那些王室的成员，想必是气急了，即便不敢多加声张，但这次前往乐国怕是不安生的很。 　　 　　 乐国的王室可不像辰国的这般唯唯诺诺，能够夹在四大世家中间蓬勃发展，也算是有点本事。 　　 　　 我从近旁的箱子里抽出了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随着路程的推进，我逐渐感觉到了不适。肌肤有种被灼伤的阵痛，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加重，喉咙里一股干涩的渴感一点点攀沿上来。 　　 　　 我没有细想，只觉得是第一次离开辰国，水土不服的正常反应罢了。 　　 　　 “少主。少主。”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中无法清明地看清事物。我有些乏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飘荡的思绪才回归脑海。 　　 　　 是司机。他看上去有些不明原因的焦急，呼喊的声音很急促，五官近乎挤成了一团。 　　 　　 我想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的眼眸并不好看，也没有多么澄澈，却宛如一面镜子般，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我瞧起来是一副病容，蔫答答的，没有精神。呼出来的热气温度比平常高了不少。手背摇摇晃晃贴了贴脸颊。平日里冰冰凉凉的身体像是岩浆翻滚的火山。 　　 　　 我知道脸颊上肯定呈现着一种红扑扑的状态，以至于他一眼便瞧出了我的不对劲。 　　 　　 “少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面对他担忧的询问，我愣了一瞬，随后毅然摇了摇头。 　　 　　 “已经到了，哪有回去的道理。况且这乐国不是好欺负的家伙，来到他们国土上，又一声不吭地离开。这可不符合我花家的礼节。” 　　 　　 我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 那人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口，也只能妥协。 　　 　　 这自然是假话。花家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断然没有看别人脸色的道理。只是我实在好奇那信封上的凤凰究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这股心思压倒性地占据在我的心头，以至于身体的不适在我看来并没有多么重要。 　　 　　 我在司机的搀扶下下了车。乐国位于这片大陆的最中央，其风土人情倒是比我想象的更加特别。 　　 　　 在我瞌睡时，已然到了黎明时分，现在所站着的地方便是乐国的圣都——朝凤。 　　 　　 都说日出之美便在于脱胎于最深的黑暗。​初升的朝阳流泻出一抹清浅的霞光，这圣都四周都是流翠泻玉，天然形成周密的防护。 　　 　　 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症让我冷热交加，怎么弄都难受极了。 　　 　　 车辆是不允许通过护城河的，我只能步行着过了河，去城门那里审核身份。 　　 　　 “你还是先回去吧，小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你。” 　　 　　 我侧了侧身子，对司机说道。清风微微拂过我的额头，倒是让我清醒了不少，一时间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那些行李也都带回去吧。我在这里也能买得到。” 　　 　　 他看上去很是意外，似乎没有想到我不打算留下他服侍。但很快便恭敬地弯下了腰，语句颤颤巍巍的，带着一丝感激和愧疚，“……谢谢少主！还请您注意身体。” 　　 　　 将我送了一段路，司机把一袋子金叶子递给我，便急慌慌地回了车里。他家中妻子刚生了孩子，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如果不是其他人都周转不过来，这趟我原是不打算麻烦他的。 　　 　　 城门口的守卫很森严，不像辰国那般松散。士兵们都穿着盔甲，金属在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森严的冷感，只能分的出个子高矮，真实的面目被遮挡着。一眼望上去便心中生怯。 　　 　　 “什么人？” 　　 　　 一大早的，这条路上还没有其他商队和百姓通过，只有我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 　　 　　 看到我来，那边为首的士兵将手中枪支一立，大声喝问。 　　 　　 应是我将身上围的严严实实，一副十分可疑的样子，他的话语里添了警惕与防备。 　　 　　 我想开口答话，只是那股干涩感再次惹得嗓子难受，轻轻咳嗽了几声，好半晌才从衣袖中掏出那张邀请信。 　　 　　 “花家暮寒，前来赴约。” 　　 　　 门口显然有些骚动。侍卫长也没立刻放下武器，隔了一段距离将那封信拿在手中细细观察了一番，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他把头盔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年迈又不失威勇的面孔，向我欠了欠身子。 　　 　　 “原来是花家少主，得罪得罪。” 　　 　　 我说不清楚这是个处事圆滑的老人，还是仅仅严于律己，不对他人隐私过多盘问的君子。但他对我现今的打扮和落单的状态一言不发的行为让我自在多了。 　　 　　 虽然我能轻易挑翻普通人，但蚁多咬死象，说不准就有那种想要借此除掉我，来谋取利益的麻烦人物。更何况我还是单身前来。 　　 　　 不过当真遇到那种情况，就算司机没有回去，也帮不了我分毫。 　　 　　 听到侍卫长的问好，那些士兵明显拘谨了不少，面面相觑后便也跟着行了礼。 　　 　　 “请您稍等。” 　　 　　 侍卫长没有将邀请函还到我手上，而是拿着它走进了城里，弯弯绕绕几番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远远地不见了他的身影，也只能默默地在这边等候。 　　 　　 士兵们似乎很是激动。他们不再像刚刚那样规规矩矩的，而是纷纷推了推护面甲，上下扫视着我。 　　 　　 那眼神并不让人讨厌。因为它只是少年人的新奇所致，半点无礼和冒犯都没有。 　　 　　 “……你去。” 　　 　　 “不不，还是你先。” 　　 　　 一群青年人推推攘攘，他们脸上的神情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与纯真，是我从未在辰国人民身上见到的新生气息。 　　 　　 好半天才有一个少年被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我面前。 　　 　　 他局促了半天，盔甲相互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揉揉捏捏，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只大约认出他的年龄不大，更多的来不及看清，就只能盯着金属材质的头盔。 　　 　　 “阿玉！加油啊！” 　　 　　 他身后的那几个青年看热闹似的叫嚷着，引得少年气急地转过头去，反驳道，“你们可安静些吧！” 　　 　　 他气鼓鼓地转回了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我对上了视线。 　　 　　 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脸颊气呼呼地鼓了起来，长得很精致，眼眸是和我相似的蓝色，只是更加深邃，宛如星海。从盔甲中露出来的丝缕金发如同阳光般耀眼。 　　 　　 我不由轻轻扬了扬唇角，眉眼间满是笑意。 　　 　　 他的脸嗖的一下就变得通红通红的，扭捏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然后向我弯了弯腰，显然认为刚刚自己大声的话语惊扰到了我。 　　 　　 我笑出了声。 　　 　　 这个被称作阿玉的少年不知为何动作顿住了，盯了我出了神，呆呆的模样。 　　 　　 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正想要与他攀谈，侍卫长便已经回来了。 　　 　　 “闹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的！” 　　 　　 侍卫长大声训斥着，那少年连忙小跑着回到了刚刚的位置，士兵们也闭上了嘴，笔直地站好，只是嘴角还是忍不住那丝笑意。 　　 　　 侍卫长似乎习以为常，轻拿轻放地略过了下属玩闹的事情，转身面向了我，将邀请信双手拿着递了回去了。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丞相大人没有想到您这么早前来赴约，一时半会儿无法过来迎接您……” 　　 　　 说着似乎意识到言语不当，但还是笨拙地说了下去，“您的住所和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是城里最好的客栈。” 　　 　　 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当然，如果您想要在城里先逛逛也是可以的。手续办好了，并不着急。” 　　 　　 我顿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我能感觉到，无论是这个侍卫长，还是那些士兵，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这般热情，而是早就习惯这样的态度，无论面对的是否是权贵。 　　 　　 ……况且，处理宾客这种事情向来是国主的事情，辰国的君主从不将这种事情假手于人，生怕那些臣子联合外人夺走他仅剩的地位。 　　 　　 这位丞相，想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接过了邀请函，没有将心里的所思所想暴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便打算进城。 　　 　　 从士兵面前走过时，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阿玉。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直追随着我的身影，那护面甲在他额头处要掉不掉，显得有些狼狈。 　　 　　 我收回了视线，隐约听见侍卫长温柔的告诫和士兵们热情洋溢的应答。 　　 　　 这个圣都，甚至这个国家，与这片大陆格格不入。 　　 　　 穿过城门这里，一整个都城近乎都在我的眼底。 　　 　　 尽管大清早的没有多少人流。但已然显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 　　 　　 并没有多少装修奢侈的房屋，成片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矮屋子。在短暂的耽搁之后，早市已经开始了。 　　 　　 百姓们撑起了摊子，在蒸腾的包子早点的热气中忙活着。无需过多的叫卖，来往的零星行人善意地互相打着招呼，看到合适的商品就会停下来细细交谈。 　　 　　 像水一样，流淌虽有声音，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柔和与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