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云

   阿云温暖的掌心覆上了我的后背,他抱紧了我。       阿云的怀抱有着亲情的味道。       在感受到后背上轻柔的安抚后,我的眼泪渐渐就流干了。我擦了擦眼角,把这幅狼狈的姿态打碎,重新露出毫不在意的模样。       阿云对我说,“那我可以吗?”       那一瞬间连心脏似乎都被冰封住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应当是好事啊,阿云因为在意自己,才提出的这个问题。       可为什么我会觉得悲哀。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离那个走廊的,但等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没了阿云的身影。       我来到了一个荒凉的院子。       我很好奇。花家的每处地方我都去过,不应当还有陌生的场所。       下一瞬我才反应过来。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个地方,我从未踏足。       那是花家的废区——我的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我诞生了。       这院子不同于其他地方,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被冰雪封锁。传闻是我当初出生时,能力暴走造成的。       这么想来,母亲的逝世,或许是我的罪过。       我随意地躺在了院子里,身下是厚厚一层冰霜,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又梦到了海底。       这次却不再是那句重复的叮嘱,我被千万只眼睛紧紧盯着,它们不住地哀嚎着,“花,救救我。”       “救救我……”       那哭泣声殷殷切切,带着隐忍的疼痛,虽不明显,却声声敲打着我的内心。       你是谁?       梦境中的我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怪物般庞大的身躯,但抓住的仅仅是近乎凝滞的冰冷彻骨的海水。       我在害怕。       迟钝的,我反应了过来,右手无力地揪住胸口处的衣物。       不是为了那恐怖的景象,而是面对眼前即将发生的死亡。       梦中最后闻到的是一股特殊的香味,清清淡淡,像是冬日傲放枝头的梅,又像是被暖炉烤热乎之后的空气的味道。       当我的视野里再度出现那片澄澈的天空时,我惊讶地发现,院落里冰封的树木早已化开了冰块,奇迹般地绽放出了白色的梅。       这个院子已经沉寂了近二十年。如今却像是迎接自己久未回归的主人,展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我隐约听到了时隔多年的回音。       模糊的画面突兀地闪过我的脑海。勉勉强强能够认出母亲疲惫的容颜,她似乎很慌乱,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从书桌里抽出了一支羽毛笔,急切地想要把什么记录下来。       可当我依照这段奇怪的记忆走进屋子,去拉开那个抽屉时,却只找到了那支墨水干涸的笔,泛着黄色的陈旧纸张不见了踪影。       我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啃噬着过长的指甲。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到底只是血统给予的一场幻影,真实与否尚未可知。       小时候我也曾梦见自己身处一座雪山,一步一步喘着粗气寻找着道路。身后是不断追赶着把我逼入绝路的狼群。       血液如雨水般滴答滴答地砸落在雪地里,染成一片片猩红色的花瓣,引得群狼按捺不住地嚎叫着来宣泄愈发兴奋的情绪。       我鲜明地记得,那座雪山的名字叫做塔罗。       然而翻遍了世界地图,却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存在。       其实我有偷偷进入家族内部的藏书阁。也看到过一句语意不明的记载。       前人说,“继承了特殊血脉的人类,是那伟大先祖的转世。请务必好生照料。待他们觉醒之日,异世界的大门也会随之打开,一切不可能之事都将化为可能。”       但四大家族每百年就会出现拥有神明能力的后代,无论多么强大,也不过存活了短短几十年。本质上仍是人类。       至于那所谓的传说,更是子虚乌有。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了。       他们说,那个世界人人都拥有强大的能力,完全不需要道德和秩序来维持。越厉害便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       我并不向往这样。       人类本就是弱小的,为了存活下去才制定了各种法规,用道德感来约束自身,从而致使群体得以繁衍生息。       不过中央大陆的本质已经越发腐朽,上层被四大家族把持,王室亦是剥削普通人的财富。       极低的气温让我感到很舒服,但我无意在此久留。       我离开了这个院子,远远看见长廊尽头,寒酥和家主在一起,小声说些什么。       奇怪。       以家主的性子,向来是看不上普通人的,又怎么会放下身段和他交谈?       我停住了脚步。       寒酥似乎是发现了我,向家主点点头后,便朝着我这边走过来。       “小姐,您今天感觉如何?”       我沉默地盯着他那张灿烂的笑颜。       寒酥并没有被我的冷漠影响,仍是热情地笑着,询问着我的感受。       我的视线错过他,落在了遥遥赶来的家主身上。       不知是不是我睡糊涂了,家主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的僵硬,看到我们俩表面亲近的样子,竟然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我总觉得家主不是家主。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疑虑,感慨自己当真是被梦境干扰过多。家主不是家主的话,还能是谁呢?       这个世界上可没有鬼怪能够顶替活人。更何况那仅剩的神明也在与世家结契后下落不明。       我审视着家主的反应,大概看出了他想让我多与寒酥交流。       未免态度变得太快,没来由地将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搁置一旁。       于是我没有应答。只是冷淡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寒酥微微侧了侧头,见我不搭理他,又做出了昨晚虔诚的模样,轻轻捧起我的手,想要吻下去。       我抗拒地抽回了手。不过做戏一场,何须这般亲近。       只是寒酥脸上的笑意更盛。他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我。       我向后躲让,直到被他抵在了门框上。       寒酥矜持地用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便故作礼貌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问我想用些什么午膳。       我想起了阿云,下意识地想问他在哪里,却莫名警惕地咽下了这个问题,答道随便什么都可以。       周围的侍从们全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向我们。       我深切地感受到家中诡异的气氛。一切似乎都在寒酥回到家中后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以往哪怕家主不出言提醒,其他人也会立刻站出来,告诉我不要与任何人靠的太近。       这些岁月里,让阿云同我玩耍,已经是他们可以容忍的极限。       可阿云从不会这般轻薄。       我坐在了餐桌前,眼神在空中找不到落点,背后也情不自禁地冒出不少冷汗。       就像是被无数没有感情的人偶监视着,让我恐惧得颤抖。       寒酥如今看起来像是一位教养优良的世家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和得体。       他将我面前的饭菜转到了他的面前,拿起筷子,细细挑出来骨头和鱼刺,又将成品重新放回到原处。       不自在的感受从心尖冒了出来,扰得我心慌。       简直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可即便家里人再怎么奉承我,也不曾做到这份上。       但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香气直往我这边飘来。我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勺子,喝着鲫鱼汤。       很鲜美。       然而不像是家里厨师惯常的手艺。       寒酥轻轻笑着,“您若是喜欢,寒酥可以天天做给您吃。”       勺子碰撞着瓷器,发出刺耳的清脆声响,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半天才答道,“不用麻烦了。”       他半点看不出怒意,仍是笑得温润。但我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是不高兴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明明我与他才相识两日,彼此间应当并不熟悉。       让我产生危机感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我或者花家除掉了。可我无法对寒酥动手。兴许是源于那种奇怪的亲和力和熟悉感。       今天的午膳是鲫鱼汤,里面加了白豆腐。还有糖醋排骨和车厘子。       都是我真正喜欢的食物。       然而即便在家里人面前,我都不曾过度表现出自己的喜好。       哪怕是小桃也是不知晓的,所以一日三餐所用的食品经常是不合口的。       我将这些归类于巧合。       “小桃呢?”       我夹了一小块鱼肉,询问旁边规规矩矩站着的侍卫。       他没有抬头,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向我弯了弯腰,“早上您离开卧室之后,她就收到了家信。听说是父亲病危,喊她回去。怕是不会回来继续服侍您了。”       倒也不意外。       贴身的侍从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更换,不是说家里有事,就是找到了更适合的工作。       我选择祝福他们。       毕竟伺候我这种不讨喜的人想必让他们很为难。       “待会儿去藏宝库里随便拿一些,给她寄过去,就当是照顾我这么久的谢礼。”       那侍卫连连点头,便弓着背退了下去。       我思考着家主这会儿又要给我分配谁当侍从,只希望是胆子大一些,能够和我一起闲聊的。       但这个答案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听到家主的话语,我心中一凛,脸色冰冷,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寒酥。       他笑得很含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背后盛开着绚丽的黑百合,“很高兴今后能够和您在一起生活。”       我只觉得周围被密密麻麻织起了绳网,把我束缚的喘不过气来。       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个家伙完完整整看进眼里。       一句满含笑意的话打断了越发紧张的气氛。       “您在害怕我吗?”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暖的触感分明令人眷恋,却让我倍感厌恶,侧了侧头躲了过去。       寒酥看上去似乎很苦恼,落下来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很重,疼得我不由呼痛,咬住了下唇。       他上前一步,附到了我的耳边。       “咳咳——”       家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眼眸里满是对寒酥的警告与不满。       寒酥看了过去,唇角仍是漫不经心地轻轻扬起。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接,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想法。       我没能读得懂。       可短短几秒内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寒酥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弯下身子,向我和家主行了礼。       那礼节很是古怪。我从未见过这般样式,一时间产生一丝不合时宜的探究欲。       只是寒酥已经转身离开了这里,以我们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不好叫住他细细询问。       “该回神了。”       也不知家主在旁边看了多久热闹,我思考着入了神,那时候仿佛完全丧失了视觉,唯有思绪被无限地放大。       一只手闯入眼帘中,上下微微摆了摆,霎时间唤回了我的感知。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压平,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的方向,半晌才抬头望着家主。       那手上依然瞧不见年轻时的样子,时间在上面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栗子大的茧密密地分布在掌心,夹杂着一些陈年留下的伤疤。其中还有那么一小块血色的,倒也构不成图案,只是瞧上去醒目不少。       家主匆匆瞥了一眼寒酥离去的方向,双手环抱着,繁琐的衣物遮挡着腹部,风一吹便悠悠晃晃。       他的手搭在另一边手臂上,拇指与食指摩挲着,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在额头下方形成不大不小两个山峰,似是在考虑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沉默地站在旁边,等待着他下决定。好一会儿工夫,家主张了张嘴,右手探进衣袖中,摸索了几下,才掏出一张像是信函的东西,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了过来。       外封的触感并不是冰凉刺骨的,而是软绵绵的,摸上去很舒服。我没拆开,信封外面有一只凤凰,说不清是用细笔描绘的,还是用巧妙的手法刻上去的,很是稀奇。仅仅一眼,就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兴趣。       “乐国送过来的请帖。邀请花家去游玩一阵子。”       家主的表情还是那般严肃,像是天生就不会笑似的,那好话要他说出来也变了味。       “打你不去学校开始,就很少外出。”       他抿了抿唇,幽幽叹了口气,话语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沧桑,原来他的发也早已白了。       “以前我们总爱困着你,宴会上也与清家好好交流了一番,这件事确实是我们欠缺考虑。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凡事还是要自己做主。       婚约的事并不重要,如果你当真不喜欢清家那小子,便是退婚也无妨,花家和清家都未向外过度声张。千万记得,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做出唯唯诺诺的姿态,反倒堕了花家的名声。”   
第四章 阿云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