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月
手臂上的力气加重了一些。
我皱了皱眉,偏过头看向少年。
他的神情是有些唐突的冰冷,死死地注视着家主他们,仿佛我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支柱。
我的心蓦地感受到一阵疼痛的痉挛,像是踏空了一级阶梯。
家里的人对我的行为很是不满,投过来的视线里充满了斥责与催促。
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做些什么。
无非是不要与任何人亲近,要我毫不犹豫地抛下这个少年。
许是我的沉默触怒了他们。
家主对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等到清家的大多数人都默许地点了点头,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径直向我走过来。
“你在做什么?”
我的眼神没有避让,直直地和家主对上,“暮寒自是什么也没做。”
家主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第一次正眼瞧着他。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家主在看清了少年的面目后,竟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像是被已发生过的事实安慰着,强自平复了心神。
“随你。”
家主轻拿轻放地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向香槟塔那里走去,只是半途再次停住了脚步,脸上犹豫的神情消失不见,变得坚定起来。
“已经和清家商量好了。从今天开始,清墨就是你的婚约者。”
说完,他就快步离开,没有给我询问的机会。
当真是无法理解。花家竟然会主动给我订婚。
但转念一想,却又能够明白他们的意图。
是想利用我对家族联姻的反感,促使我厌恶清家的少主吧。这样必然就不会产生恋慕心理。
而那清墨虽不曾相识,却也是上层社会里人人称赞、算得上杰出的少年。
见过了太阳,又怎么可能对繁星感兴趣。
但花家到底是不够了解我。
暮寒本就不喜欢太阳,太过耀眼的存在会将冰雪灼伤。
我讨厌痛楚。
所以我所期盼的,是那温柔的月。
身边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袂,使我恍惚回过神来。
宴会已经散了。
小家族从中捞到了零星的好处,满脸笑意地道着别。
月家和温家似乎在宴会中途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清家倒是十分热情地想要让清墨和我见一面,却被家主委婉地拒绝了。
我领着少年出了大厅。
花家人留在最后,隔着长长的走廊等待着我。
我并不清楚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只是突然间对我的人际交往取消了禁令。
“你把他带回去,是有什么用处吗?”
家主漫不经心地坐在副驾驶位置,透过镜子看着我。
“非也,玩具而已。”
我早早地把少年推进了后面的那辆车,悠闲地撑着下巴,这么回答道。
那种冰冷无情的言语落在空中,荡起阵阵涟漪,连我都不相信竟是出自自己的口中。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我的内脏像蛇一样蠕动个不停,又仿佛根本没有了内脏。
家主很是意外,但很快反而欣慰地笑了起来,他探着身子,摸了摸我的头。
“你这孩子打小就处处留情,若不是……真不像花家的孩子。切记,花家的人,宁可杀尽天下人,都不要让自己受到半点伤害。”
我轻轻颔首,瞬间觉得内脏又回来了,只是刚刚被人拿走灌满了铅。
我看到自己投射在镜中的倒影。还是那般容颜,可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只因为那双淡蓝的眸子里没有了希望和温暖,残余的仅仅是望不到边的寂寥与冷酷。
我啊,终于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下了车后,我缩进了卧室里,命令侍从们不要过来打扰我。
小桃端来了红茶和糕点后,便拘谨地退下了。
我在画画。
这是我少有的爱好。
尽管身为少主,各种活动都有涉及,却只有少数能够让我放松下来。
我将画笔在清水里绕着清洗了一下,便随意挑了一团漆黑的色彩,在纸张上肆意涂抹。
我想画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总觉得自己是想要画点什么的。
最后却只是烦躁地搁了笔,将画纸揪成了纸团,扔出了视野范围。
我自暴自弃地靠着卧榻,什么也不愿想。
今天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很舒服,覆盖在身上的衣料也很温暖。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了。
屋子里黑的像没有群星的夜空,四周全是熄灭的灯火,让人孤独,让人害怕,而那黎明与萤火,始终照不进我的屋子。
我起了身,一张毛绒绒的毯子从身上滑落。
我愣住了,随即便看到了突然亮起的烛火。
那光芒照应着少年的脸,看上去虽然耀眼,却不灼目。
他举着点燃的烛台,对我轻轻笑了起来。
“小姐,您醒了呀。”
我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而是有些刻薄地质问道,“我应当说过,任何人不许进来。你若是要寻住处,管家自会给你安排。”
少年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那抹笑意衬得暗紫色的眼眸深邃神秘。
“您还是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他轻轻念叨了一句。
我没有听清,想要询问时,他已经用别的话语掩盖了过去,“自知扰了您的清梦,但还是想告诉您我的名字,以便您吩咐我做任何事。”
他眉眼间是温柔的神色,似乎世间的脏污永远无法污染到这个少年,“吾名寒酥,愿生生世世侍奉小姐。”
他这么说着,我的心却陡然一沉。为这熟悉的名讳。
是巧合吗?
应是巧合。
即便那只小狗现在下落不明,可世间继承了特殊能力的,应当只有我们四个才对。
少年一步步逼近,我警惕地盯着他。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我的冷漠,而是单膝跪在我面前,轻轻吻上了我的手背,“寒酥只希望小姐世世欢喜。”
莫名地,那句纠缠着我的呢喃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花,不要相信他。”
仿佛被蛇紧紧勒住了呼吸,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覆盖在他刚刚吻过的位置。
我应当是露出了慌乱甚至恐惧的神情吧,因为他的神情里满是被刺痛的悲伤。
堪堪平复了急促的喘息,我别过了脸,下达了逐客令,“说完了吗?那就快点离开。”
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似乎我的话语宛如利刃般折磨着他,使他情不自禁地发抖。
我看到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像银线般滑落那张妩媚的脸庞。他这性格,倒是与长相全然不符。
他对待田家的女子时熟练的态度像是一场幻影。
寒酥垂下了眼帘,轻轻柔柔地说道,“寒酥这就走。只是外面太冷,长夜漫漫,不知该如何在那间破旧的屋子里度过。”
他话音刚落,我才反应过来。确实,花家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怀着极大的恶意。能留着他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属实不可能安排多好的住所。
没有办法,毕竟是自己选择把他带回来的,理应负起责任。
我头疼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他三言两语的诉苦下,我们两个人竟然同分了一张床。
察觉到身边不安分的动作,我拉拢了身上的被子,把自己移得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在花家潜移默化的教导下,虽然怀有叛逆的心思,但我仍是被培养出了保守的观念。
与他同床已经是极限了,亲密的接触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至于吻手礼什么的,我选择将它归为意外。
虽然情绪紧绷着,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我好像看见了寒酥起身笑着吹灭了蜡烛,又将烛台毁成了粉末。
……错觉吗?
怎么想,这么一个柔弱的少年也不可能有这种本领。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是这一夜我竟然逃脱了那片深海,不必聆听那句重复着的话语。只是梦境的结尾却似乎被一条海蛇缠住,他游走在我的周身,然后留下了意味不明的话语,“你是我的。”
和一句轻轻的——“我爱你。”
我睁开了眼睛,这个噩梦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起身,穿上了鞋子,手拂过额头,擦拭着细密的汗珠。
寒酥已经离开了,他的那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被安放在原来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余温。
心中还是有种心有余悸的慌乱感。
小桃进来了。
她看到我竟然提前清醒,甚至自己穿上了鞋,惊慌极了。连忙跪在地上,向我俯身,“小姐……是奴婢的失责。”
我难受得紧,也没有精力安慰她,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不打紧。
她赶忙将水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帮我穿戴衣物。
“咦?”
小桃站在我的身后,整理着外衣上的褶皱。她停下了动作,疑惑地发出了感叹声。
“怎么了?”
我不便转过身子,透过铜镜也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桃也很不解,她犹豫了半天,才戳了戳我的脖颈,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这蚊子未免有些猖狂,大冬天地还来折腾小姐。”
我沉默着,暗暗皱了皱眉。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是炎炎夏日,我的体温也低的不正常,蚊虫根本不敢靠近。
小桃思考了片刻,从衣柜里取出了纯白色的围巾,“这样就可以遮住啦。”
我点了点头。
今天的衣物还是制服风格,裙子有点短,不过膝。
我有些放弃了。哪怕身着自由风的衣裳,在外人看来也是守规矩的女孩子为了玩闹偷偷尝试的新装扮。
毫无意义。
“寒酥去哪里了?”
我低头尽量将裙长调整得得体一些,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小桃愣了一会儿,许是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寒酥是谁,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些犹豫地答道,“家主一早就让人把他从客房那里喊道会议厅了,具体什么情况奴婢也不清楚。”
她看上去很纠结,却尽力想缓和我和家主之间的关系。
我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把镜中的女孩打扮的漂亮极了。
用过早膳之后,我坐在门口的长廊上,闲来无事,便呼唤来了冰雪,将手中的雪花捏成了各种形状的雪球。
我今年已经年满十八了,该学的知识早就学的差不多,剩下的内容也由族长亲自教导。
“猜猜我是谁?”
我的眼睛被遮挡起来,眼前尽是黑暗,柔软温暖的触感从眼眸处传递到心底。
“阿云。”
我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面前的人是阿云,我的竹马。我并不清楚他来自哪个家族,花家并不打算告诉我,但也从未阻拦过阿云进出花家。
“你怎么又在捏雪球了?”他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有些幼稚地戳着雪玩儿,“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我的动作顿了顿,拍了拍手上的雪,“这么确定?”
阿云低着头看向我,他的发丝和眼眸都是温柔的浅粉色,像桃花一样好看。
“那当然。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他这么说着,活泼的举动安分下来,温柔地把我脸颊上沾上的雪擦拭干净,难得露出了年长者的成熟感,“你小时候在床底藏了一只小狗,不见之后也是这样不哭不闹,固执地玩了一天的雪。”
我有这么做过吗?
我尝试回忆着,可那段回忆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丝毫无法清晰地想起。
我把雪球扔向了庭院中心的树木,闷声闷气地说道,“阿云,我订婚了。”
我没有转过头,不想看阿云的反应,“和清家。”
直到这一刻,那些无处排遣的委屈和不甘才喷涌而出。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属于我的命运会是这样无趣又可笑。
眼泪滴落下来,在半空中就凝成了冰珠,砸进了雪堆里。
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异类,这点我早就明白。
真是可悲。
曾经看过的书上写过一段文字,“不要同情自己,若可怜自己,人生便是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
我谨记在心。也一直没有可怜自己的遭遇,但这似乎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所以,短暂地为自己而哭泣,也是被允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