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囚笼
    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向后退了半步,却突然感受到手上传来一股拉力。
  
    我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去,就撞上了容衣漆黑如墨的眼眸中,那色泽澄澈,温温润润的,宛如入春时解封的湖面,虽看上去仍是寒冷,内里却昭示着温暖的号角。
  
    我愣了愣神,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是我们本就牵着手,陡然向后退去,容衣没有反应过来,自然会产生拉扯的动作。
  
    我又轻轻瞥了一眼巷中景象,那人的时间被永远暂停在了死亡的那一刻,那时他还未被冰雪吞噬时斗篷被风吹着浮起的波纹尚且分明,脚下保留着奔跑时弯曲的姿势,垂放在腰间的另一只手也是紧紧地握着。
  
    衣袖那里传来一阵被扯动的感觉,我顿时收回了思绪,朝着那里看去。
  
    容衣的眉眼里是弯弯的笑意,却并不像平时那般温暖,只觉得有些勉强和灰败。不知道是不是外边的寒风吹拂的,脸色很是苍白。她的眼眸里荡起一道潋滟的水光。
  
    虽未说一字,但我还是迅速地体会到她暗自恐惧的内心。
  
    我恍然才意识到,即便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容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眼中没见过血,手上没夺过人命。
  
    她和我不一样。
  
    我早已经自愿下了地狱,她却还在人世间苦苦寻觅着人生的意义。
  
    许是空间太狭小,冰冻那人的冰块紧紧固定在两边的墙面上,即便有阳光洒落些许,冰雪却似乎具有特殊的能力,丝毫不见融化的迹象。
  
    我连忙上前挡住了容衣的视线。虽然照着之前的对话,她应当是早就见到了这番景象,但亲眼目睹死亡现场还是难免对容衣的内心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然而即便这种现场明晃晃地表明是我的手笔,翻遍了记忆却仍是找不到分毫痕迹。
  
    人当真是我杀的吗?
  
    奇迹般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就算这条人命是被我取走的,我的内心仍然不曾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和慌乱,甚至打心底里地觉得……
  
    ——真美啊,这一幕。
  
    为何要觉得恐怖?
  
    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吗?
  
    不论是多么沉溺于泥潭中不屑挣扎的阴谋者,在冰雪的映衬下,那些无法道明的思想都会被冻结起来。
  
    想也好,不想也罢,只要全部变成一个死物,想必自出生起就伴随于己身的罪孽也在阳光的照耀下烟消云散。
  
    我伸手遮住了容衣的视野,冷淡地瞥了一眼抑制不住焦躁的人群。许是被我冰冷的脸色所震慑,他们瑟缩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但也不再只知道盯着我们嚼着口舌了。
  
    我难得在容衣面前强硬了一回,把她拉出了这里,直到确认无法看清先前的画面,才徐徐放下了手。
  
    容衣并没有反抗和制止,任由我带着她离开,发现视野里不再是那番诡异的图像,她先是愣了一秒,很快幽幽叹了口气。
  
    十三的脸色一如往常,即便看到那种情景,也没有怎么变化,反倒低着头向容衣汇报道,语气平淡,宛如在封冻的湖面上行走。
  
    “小姐,属下认为应当将这件事禀告给大人。”
  
    我的心跳蓦地紊乱了一瞬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明明就算告诉容鹤,他也不可能调查出来什么。
  
    我的视线紧紧聚焦在十三和容衣身上,只见得容衣渐渐缓和了情绪,漫不经心地用手抵着下巴,眉尖染上了些许愁色,半晌才松了口,轻轻点了点头。
  
    “也好。保不齐是冲着乐国来的,让哥哥有所准备,也能早些找到对策。”
  
    她的目光透过人群,似乎再次看到了被冰冻的不知来由的人,言语里透露着疑惑和迷茫。
  
    “只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容衣的语句到这里突然地断了,随即皱紧了眉,喃喃自语,“总觉得这打扮像极了昨天那个骗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像是落了一块巨石,也随之回想起了那个摊主的模样。
  
    像。
  
    但与其说是像,不如说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人。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他被冰雪裹住的双手处分明有着十分明显的割裂伤口。
  
    这时候,偏偏脑海里莫名响起了一句与现今的情况半点关联都没有的话语——“只是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一心想着回去休息,听说昨天我半夜还梦游……”
  
    难道我也被影响到了吗?
  
    我勉强压下心里翻滚的猜测,拉着容衣的手,艰难地转移了话题。
  
    “好了好了。让十三写封信禀告一下就好。我们可是出来游玩的,不要管这件事了。”
  
    容衣似乎有些话语梗塞,她转过头来盯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仿佛从未看清我。但只是刹那的异常,她很快整理好情绪,笑着说好,便让十三和当地的官员沟通,尽快告知容鹤。
  
    一直到我们上了马车,容衣仍是一副走神的模样。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我们两人之间似乎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是由生长环境和本性所决定的,每个人所选择的不同的生活方式。只是我与她背道而驰的真相终于被这次的意外挑明。
  
    兴许是因为有着能力给予我的底气,以至于我不再拘泥于扮演容衣所喜欢的模样,仿佛一直佩戴着的面具有了裂缝,从中透露出来的是深渊染成的黑暗。
  
    但我其实是不甘心的,为什么呢,每当我露出原本面目之后,总会被周围人所疏离。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说到底,人类本身就是被利益所驱使的生物,我只不过遵从了叫嚣的欲望而已。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人类最为明显的七大罪恶。虽不见得人人身上都能明显地表露出来,但就算是所谓的圣人,内心里也依旧被这些所困扰,所拘束。
  
    我已经不想从血河里爬出来了。既然说了喜欢我,那就与我一起沉沦下去吧。
  
     我低垂着眼帘,掩饰住眼眸中闪烁的欲望和恶意。被衣袖遮掩住的双手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任由微长的指甲嵌进肉里。
  
    耳边突然传来了软软糯糯的甜美声音,却满满地浸润着困惑。
  
    “阿雪,如果你很讨厌一个人,却从未想过要害死他,但他最终极有可能是因你而死,你会怎么做?”
  
    我不禁眯了眯眼睛,压抑住内里的神色,即便心中已然想着把容衣从纯善的神坛上拉下来,面上还是做的一副相安无事的模样,我看了看她,容衣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对我的怀疑和厌恶,于是试探性地说道。
  
    “就算他确确实实因我而死又怎么样。生死本就无法为人所掌控,我不过是帮他提前解脱了而已。”
  
    说着说着,我慢慢压低了声线,有意蛊惑道,“喜欢的人,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得到。讨厌一个人,想看他跌落泥潭再正常不过。”
  
    我兴许是病了吧,即便是幼时所不喜的观点,现在说来竟然毫不迟疑,但我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反倒蠢蠢欲动地想要拉着他人一起坏掉。
  
    也不知道容衣是怎么想的,她并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继续发话,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托着下巴看着车外的风景。
  
    我沉默下来,心思却不平静。
  
    倘若说心中原本有一堆干燥的木柴的话,从今早开始,就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火,火星四处迸溅,炽热的温度扰得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平日里被压制下去的罪恶想法和冲动的欲望本是好好地锁在牢笼里,这下子却被钥匙打开,宛如凶恶的食肉动物,奔跑着,撕咬着,将我的理智撕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我的唇角扬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随意捻起了一块糕点,细细品尝着。眼尾却蓦地感受到微凉的温度。
  
    我转头望去,就瞧见容衣似是收拾好了情绪,戳了戳我,眉本是皱着的,见我看过来,又舒展开来。
  
    我挑了挑眉,无声地询问是否有什么事。不开口的话,我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濒临疯狂的状态。
  
    “……没什么,应是我眼花了。”
  
    容衣收回了手,轻轻嘟囔了一句。手指相互触碰着,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
  
    我顿时有些困惑,但容衣不打算接着说下去,便也闭上眼睛,暂且休息一下。
  
    又是奇怪的梦境,但这次比起以前单调的内容,似乎变得更加具有故事性。
  
    我看到了一个冰雪般梦幻的国家。
  
    梦境终究是梦境。
  
    这国家再怎么美丽,也不过是思维困倦时虚构的幻影。
  
    它的建筑如同冰一般晶莹剔透,却又奇迹般地不可透视。整个国家都被海水淹没,原是位于深海的奇妙国度,如此偏僻,如此绚丽,这般世外桃源能够不被外人侵扰,实属幸事。
  
    我看见湖波浩渺,水深百丈,巨大的潜流回合而奔腾,海水运动时雪白的泡沫拍打着城墙,却被看不清的屏障阻挡,以至于里面生活的人并没有遇到过多的危险。
  
    眼前的这一画面宛如被光芒照到时的冰雪,渐渐散了开来,再次拼凑完整时,我所看到的竟是阴森的场景。
  
    那是幽深陈古的地牢,里面有七根石柱灰白而高大,坚实地挺立在狱中幽光下。每一根上面都悬浮着被水晶保护起来的事物,我大致看来,应是王冠、珠宝、项圈、岩浆、刀叉、柠檬与寝具。
  
    这样昏暗的环境,连日光都会在牢中迷失途径,即便刚刚透出冰墙的缝隙,转眼间便消失得无踪影。
  
    光芒在阴湿的地板上爬行,丝毫不见温暖的感觉,反倒像是沼泽上的鬼火闪动。
  
    每根柱子上挂着一只铁环,铁环中系着一根锁链,我看见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被七根锁链紧紧束缚着,手脚上满是被噬咬的痕迹。兴许是因为这里是海中,所以并没有老鼠和蟑螂等肮脏的生物,干净的不像是牢笼。
  
    旁边突然传来几声疼痛的咳嗽声,我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恐惧,却只能随着梦境转换着视角。
  
    以这石柱所构建的囚笼为中心,依次对应着七个牢笼。其中六个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寝具所相对的方向还有人影。
  
    我的眼眶莫名酸涩起来,在看清那道身影时,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那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碧蓝色的眼眸宛如苍穹般明亮,头发却已灰白,看上去不是因为年迈,也不是每日忧惶所导致,倒更像是遭遇了无法忍受的酷刑,以至于一夜之间变得白发斑斑。    
  
    他的肢体已然佝偻,并非过度劳累,也不是饥饿困渴,漫无尽头的歇息耗尽了他的蓬勃生机。
  
    他像是病的很重,咳嗽声一刻不曾停歇,剧烈的疼痛使他近乎吐出血来。
  
    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心疼淹没了我的思想,我想走过去抱抱他,却一步都动不了。
  
    尽管这里有最中央和他两个人,但谁都一步不得走动,虽然能够看见彼此的面容,然而苍白暗淡的光线照射下,倒使他们认不清彼此,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的身体被束缚住,心或许还连在一起。就算缺乏纯净的空气和阳光,但互相说着话安慰着,总有温暖的力量注入胸膛。
  
    但是啊,即便我是个旁观者,也是清楚的,到最后,连安慰失去味道,言语会变得枯燥,就像地牢墙壁的回声般无趣。
  
    那个少年怀中抱着一个早已破烂的枕头,在手铐和脚链的限制下艰难地靠在上面,喘息声渐渐平缓下来,却抑制不住呼痛声从唇齿间流泻出去。
  
    他满眼憎恶地踢翻了放在牢笼口的食物,尽管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拼命地起身看了最中央那个身影一眼,像是确认了那人还平安无事,便沉沉睡去。
  
    我见那死寂的海水将囚笼围起,把地牢变成了真正的坟墓。
  
    在这种情况下,兴许,死亡都算是一种最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