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摊主
    现在的时间还早,午间温润的阳光透过云彩洒落在翠绿的树叶上,折射出一种生命独有的光辉。
  
    原先护卫是打算继续赶路的,但容衣却表示不着急,想在这个镇子里逛一逛,反正票券也没有规定日期和时间。
  
    我见他们是想劝阻的,然而那边的士兵们直言不打紧,就算天色晚了,也可以在客栈里找几间上等房供我们休憩。
  
    身旁的十三皱了皱眉,他是这些护卫中领头的那个,生性机警。即便这里守卫森严,仍是放心不下。
  
    他朝着容衣半跪了下来,低着头,一副忠诚的模样,但背却挺的很直,俨然有自己的一身傲骨。
  
    “小姐,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们还是早些到达目的地为好……”
  
    十三话还没说完,容衣就不在意地打断了他的言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里可是乐国,我可不信哥哥手下能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十三脸色微变,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语,想要让容衣收回,却没有这个胆子和权力。
  
    倒是那些士兵们笑的和蔼可亲,再三保证会加紧防备,不让我和容衣受半点伤害。
  
    人群中我隐约瞧见一个身影渐渐隐去,不由凝眉,只觉得有些怪异,但想着或许是有急事处理,也没多加放在心上。
  
    容衣许是在容鹤的保护下生活的太好,到了外边也是没有一丝警惕心。我叹了口气,自知劝说不过,只好陪着她。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也能分担一下危险。
  
    “阿雪,你看。”
  
    容衣拉着我走在街巷里,护卫们大部分都在往客栈里添置行李,马夫也牵着马去了马槽,身后只留了十三和另外两人。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半天都没见到一个摊位,这下子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反倒感觉奇怪极了。
  
    她拽着我走了过去,护卫们紧紧跟着,见到了陌生人,背都紧绷着,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这个摊位的布置并不算精致,无论是从小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我,还是身为丞相府大小姐的容衣,都觉得有些寒酸。
  
    只是这个城镇实在没有其他乐子,只能将就着看一看。
  
    纯黑色的布如同漆黑的夜幕般遮掩着桌子,这上面没有其他物品,仅仅摆放了一个水晶球。
  
    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的,如同繁星般,虽不耀眼,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只需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老板,这是做什么的?”
  
    容衣明显被勾起了兴致,抬头望向摊主,字字句句就像小鸟在枝头蹦跳般,充满了活力。
  
    这摊主打扮十分怪异,他的身子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面,遮掩的严严实实,没有露出半点。他原本缩在黑暗里,仿佛畏惧阳光一般,听到容衣的询问才缓缓抬起了头。
  
    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那一刻我的感受。
  
    恐惧?
  
    厌恶?
  
    怜惜?
  
    兴许都不是,冒上我的心头的从不是这些常人应有的反应,即便表面伪装的再好,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然而心思沉寂下来之后,我总会发觉——原来占据我的内心的,是无法被触动的冷漠和孩童般带着恶意的好奇。
  
    这人仿佛被上天遗弃了一般,面部全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狰狞伤疤,已经辨认不出他本来的模样。
  
    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倒是好看,只是没有了焦距,像是塑料制成的玻璃珠,无神又茫然。
  
    他张了张嘴,声带应当也是在烈火中被烟雾呛住从而导致的毁灭,沙哑的宛如磁带在机器中转动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
  
    他说,“这是用于占卜的,只要一锭金子,无论姑娘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那难以入耳的嘶哑嗓音使我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若不是顾及他的感受,怕是会直接捂起耳朵。
  
    我转头看去时,容衣的神色里也有些不适应,但却燃起了一股希望和期盼。
  
    “什么都可以吗?”
  
    容衣抿了抿唇,再一次确认。
  
    “是的,什么都可以。”
  
    我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这分明是一场骗局,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预知未来的能力。倘若他真的能做到这样,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可怜的模样。
  
    我心里大概知道容衣为什么甘愿被迷惑,无非是想要侥幸得知心上人的下落。
  
    “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又该如何占卜?”
  
    我一边质问着摊主,一边用手臂悄悄捣了捣容衣,下巴朝着护卫的方向抬了抬,示意她身后还跟着容鹤的眼线。
  
    容衣这才反应过来。若是容鹤知道她还没放弃涂殇,甚至暗戳戳地打听下落,怕是会把她一直关在府里直到死心。
  
    她的脸上有些踌躇,似是在思考着该如何调走护卫。我担心这个傻子又想出什么奇怪的借口,连忙替她开了口。
  
    正巧一路上颠簸,再加上水早已喝完,我和容衣都产生了渴意,嗓音也有些沙哑和不自然。
  
    “有水袋吗?”
  
    我转过头去,似是不经意地询问着十三。
  
    他们三个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位置,然后一齐摇了摇头。
  
    容衣也顺势开了口,神情里带上了些许娇纵,“我也渴了,你们去客栈那里拿些水和糕点过来。”
  
    护卫们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之后,还是低着头向容衣请求道,“属下担心您和琼雪姑娘会有危险,要不让十三留在这里?”
  
    容衣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暗暗点了点头,一下子全部支走反而会引起疑心,她松了口气,“也行。”
  
    见着两人越走越远,我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这摊主和那个水晶球。身形消瘦,声音听起来也虚弱得很,应当不会产生什么威胁。
  
    容衣先一步走近摊位,开口就问道,“我想知道我哥哥的姻缘。”
  
    说着,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十三一眼。
  
    身为下属,首先要遵守的就是保护主人安全和不刺探隐私。听到这个问题,十三恭敬地朝我们弯了弯腰,便自觉走远了一些。
  
    那个距离正巧是他能够保护好我们,却无法听到谈话的条件。
  
    本是随口一问,就连我也没有抱希望这个骗子能说出什么答案。
  
    然而他听到容衣的这句话,从斗篷里探出了手。和他被焚毁的面容不同,他的那双手白皙修长,肌肤比起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都差不了多少。
  
    我心下瞬间警惕了起来,生怕他是伪装了相貌的刺客。身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乐土,掌握大权的容家不知道树立了多少仇敌。在圣都的时候,大家碍于容鹤的存在不敢下手,然而到了外面,想必有的是人想要挟持人质威胁丞相的。
  
    容衣倒是不慌不忙,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他手中。
  
    那双灵巧的手在钞锭间翻动,眨眼就放到了袖口中,像春燕在云中飞舞。
  
    收到了钱,他方才还算热情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懒散起来。
  
    “占卜这件事情需要的是心,而不是眼睛。”
  
    我愣了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刚刚的质问,一时间无言。
  
    纤细的手指搭上了水晶球,他合上了眼睛,像是在认真感悟着什么。
  
    我心下觉得好笑,因为从我的视角来看,水晶球分明没有发生半点变化。不过容衣问的这个问题可真是……
  
    我有些无奈,想着这姑娘不会是打算找到容鹤的命定之人,让她哥哥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就不会来妨碍她了吧。
  
    正想的出神,那边就传来了答复。
  
    “雪花。”
  
    他紧闭着双眼,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又说道。
  
    “有心乐国为乐土,缘清求雪花将近。无灯月色艳如冰,份尽万般皆划清。”
  
    我对着这天书一般的回答表示不解。容衣在听到最初两个字时脸上明晃晃地闪过了欣喜,甚至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瞧了我一眼,使我莫名地打了个颤。
  
    只是到了那首七言诗句时,她也是没有听懂,急慌慌地追问,那人却只说着“天命不可违”便没了下句。
  
    容衣明显气恼了起来,冲动到甚至准备去拿腰间的鞭子,我连忙按住她的手,笑道,“怎么还气急了,听着玩玩就好,难不成当了真?”
  
    她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陪笑着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尖。这么一闹,容衣没了兴致,皱眉盯着摊主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骗子,急匆匆地就大步朝着客栈那里走了,还推攘着我,“走走走,真是白受气。”
  
    我看着摊主镇定的模样,仿佛早就习惯了他人这种态度,不由感到好奇,笑道,“衣姐姐你先走吧,我也有问题想问。”
  
    容衣气呼呼地走到十三那里,直念叨我就是个冤大头,闹脾气不肯去看摊主。
  
    我看着那两个护卫已经拿着水和糕点过来了,都离这里有段距离,才暗暗放下心来,声音也压低了问道,“那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
  
    即便没有完全听懂那首诗,但第一句却鲜明地和容鹤挂上了钩。即便这是巧合,我也忍不住想要问问自己的命运,为漂泊无依的未来做个心理准备。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赶忙从衣袖里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了桌子上。
  
    他的手放上水晶球,但几秒之后,从他掌心所触碰的位置,一点点产生了裂痕,最后在我和他掩饰不住的讶异中,爆裂了开来。
  
    “……”
  
    我心下有些慌乱,只想着莫不是这水晶球的质量太差,想讹我一顿,但还是对自己的前景感到了一种绝望。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只是用纤细的手指摸着碎片,分明指尖被割出了鲜血,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容衣远远地看到这边的异常,快步走了过来,见到水晶球被毁,先是露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神情,果真是不喜欢这个摊主,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对的,轻轻咳嗽了几声,便从衣袖里又掏出一锭金子,大声说道,“喏,这个赔偿给你总算够了吧,反正你这水晶球也是个假的……”
  
    我连忙扯了扯容衣的袖口,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明明平日里没有这么莽撞,这下子这般口无遮拦。虽然从赔偿的角度来看,她还是一样的善良,只是心口不一,然而……
  
    我怔住了,恍然间意识到涂殇的事情对她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和压力,这摊主又不肯告知容鹤的姻缘的意思,直接捅了火山口。
  
    那摊主并没有理睬容衣,只是像着了魔似的抚摸着碎片,鲜血一点点顺着伤口滴落,染的这残局泥泞不堪。
  
    我舒了口气,察觉到异样,扯了扯容衣的衣衫,朝她轻轻笑了笑,“衣姐姐,我们还是早点回客栈吧。这镇子上也没什么好逛的。”
  
    我这句话也算是说的委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镇子没有其他摊位也就算了,在我们停留在这边的时候,周围的平房里总有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瞧。
  
    那种感觉完全不像人类,倒像是在贫民窟里生长出来的野狗,认真比对着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差距,心心念念地想要扑上去咬上几口。
  
    况且这么长时间,明明士兵们说好了加大巡逻的力度,却半点没看到人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镇子……恐怕另有玄机。
  
    不过这些与我,与容衣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出来游玩,朝廷上的利益争夺和权力倾轧却仿佛投射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个城镇。
  
    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片刻比较好,大白天妖魔鬼怪往往会躲藏起来,但一旦夜晚来临,便会纷纷现出原形。
  
    恐怖的不是鬼,而是无法捉摸的人心。
  
    容衣原本开开心心的心情算是被占卜毁了大半,生怕自己若是问了涂殇的事情,这人还是这么含糊不清。倒不如不问,反而惹得烦心。
  
    她挽起我的手臂,轻轻抱怨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就回客栈吧。正巧赶路也累了,十三他们也该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