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兴许是个好日子。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早，空气中还残留着露水的湿重，身旁容衣睡得正香，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叫醒她。这段时间里繁重的心事经常压的她失眠。 　　 　　 我静悄悄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开合。一大早的容府里的人们都开始忙忙碌碌起来，见到我便停下脚步，礼貌地弯了弯腰。我自当回礼，但总是这般不由有些厌烦，想了想还是窝到了僻静处，一个人独自待着，倒是清净得很。 　　 　　 天边的彩霞一点点晕染开来，我处在低处，瞧不清全貌，只能想象着从高空俯瞰圣都的美景。 　　 　　 我们人类所能看到的地平线是有尽头的，天圆地方，边缘处悠悠荡荡飘着几朵云彩。但这天地本就是无穷的，无法窥见全部，倒更显得我们人类自身的渺小。 　　 　　 这样想来，我们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自主掌控，又哪里谈得上自由。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感伤地撑着脸颊，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散发着热量的脸颊时，内心也情不自禁地沉静下来。 　　 　　 一抹阴影投射在我面前，遮挡了并不强烈的光线，我听见玉佩相互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抬头望去，正是容鹤。 　　 　　 青年身形清瘦，容颜俊秀，唇瓣天生含笑，神色温柔。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在阳光下闪烁着柔柔的光芒，悠悠地拂过肩头，触碰着身后树木褐色的枝条。 　　 　　 一身萧萧白衫，质地上乘，洁净无瑕，衬得他整个人一尘不染，好似天上走下来的仙官。腰间挂着一块剔透晶莹的玉佩，流苏缀在衣间，书卷气息迎面而来。 　　 　　 即便这些日子日日相见，但我每次瞧见容鹤时，还是会望着他出了神。若是谈及相貌，其实也有几人足以相比，但容鹤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像是翩翩君子的温润如玉，又好似坏心眼的狐狸，算不上邪魅，只是无意识地诱导别人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 　　 　　 他今日倒是没有手执扇子，也算稀奇。 　　 　　 容鹤看着我，手下不自觉地抬在空中朝着另一边落了下去，在半空中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拿着扇子，忙装作不经意地轻轻敲了一下手臂，仿佛上面有明显的灰尘，可那衣衫干净的就像全新的一般。 　　 　　 我一时失笑。这人总习惯捉弄我，像今天这样出丑的机会可不多见，毕竟容鹤平日里行事可谓是滴水不漏。 　　 　　 我强自将手抵在唇边，又收了回来，戏谑地盯着容鹤。他似是没想到我会旁敲侧击地嘲笑他，一时间眉眼都柔和了下来，眼眸里像是有春水流动，潋滟晴好。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只能脑海里茫茫然然望着那逐渐靠近的手。 　　 　　 “阿雪！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娇俏的女声一声呼唤将我蓦地惊醒，连忙后退几步，堪堪躲过了容鹤的动作。 　　 　　 我的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该看什么。分明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却偏偏心虚得很，不自在极了。 　　 　　 容鹤的神色里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容衣跑近了些，她迟半拍地注意到容鹤的存在，满眼怀疑地望望我又望望容鹤，半晌挑了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观点，更没有向容鹤说点什么，只是眉眼弯弯的，娇笑着就扯着我的手跑开了。 　　 　　 我被拉的一个踉跄，身子错过容鹤那边时，情不自禁转头去看。 　　 　　 他的神色晦涩难辨，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他就恢复了常态，朝着我笑了笑，手下指了指头发。 　　 　　 我困惑地伸手去探自己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冰凉参差的东西，原是我躲进这里时不小心蹭到了树枝，他方才是要帮我摘下这个。 　　 　　 我的心里既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容衣带着我回到房间，简单的洗漱之后便让管家命人送来早膳。 　　 　　 “今个不和丞相一起用餐吗？” 　　 　　 我不明白容衣这是要做什么，询问道。此话一出，她的脸上滑过一抹复杂的神情，用筷子捣了捣我的脸颊。 　　 　　 “真是女大不中留……” 　　 　　 真是的，这兄妹俩都喜欢这样作弄人。 　　 　　 我伸手用筷子将她的轻轻抵开，细细抿了抿一口粥。 　　 　　 说着，她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纸张皱皱巴巴的，倒不像是在衣服里弄乱的，反而像是某人公报私仇，怀着愤懑的心情发泄到这里的。 　　 　　 容衣撇了撇嘴，将信递给我之后就埋着头，轻声嘀咕着，“喏，涂家那小子给你的。原是几天前就送过来的，我瞧着时间到了，想了想还是交给你决定比较好。” 　　 　　 我一时哑口无言，她当当真真是个记仇的性子，这下子怕是彻底恼上涂家了，也不知两人真的在一起之后，这关系该怎么处理。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不好多说，只能沉默地拆开了信。 　　 　　 字迹有些丑，胖胖圆圆的，可爱极了，转笔处工工整整，看得出来是认真写出来的。 　　 　　 我再瞧里面内容。 　　 　　 “给阿琼：上次街上一别后已有好些时日不见。阿琼既然已与容大人约好观赏烟火，不知白天是否有空和在下一并游玩。如果愿意的话，就在那天辰时于容府后门相见。——涂玉” 　　 　　 辰时？ 　　 　　 我赶忙去看时间，冬天天亮的晚，这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我慌慌忙忙将信折叠好收进衣袖中，胡乱扒了一口粥就往府外跑。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示意涂玉过阵子再见，却是将此事完完全全抛之脑后了。 　　 　　 容衣似乎想拉住我，只是我动作太快，一下子就窜到了门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见我急躁的模样，还是闭了嘴，慢慢悠悠地喝着粥。 　　 　　 一路上的侍从和丫鬟都疑惑我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但我没空搭理他们，连着问了几次路之后总算是到了后门那里。 　　 　　 偏僻的小门被铁链锁着，怎么推都推不开，我只好从一旁搭点劈好的木材，踩着它们爬上了墙。 　　 　　 后门口有一棵不高不矮的树木，我看见涂玉就在树下等候着。虽然离信中所提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很久，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半点不耐烦，眼眸却有些暗淡，明晃晃的落寞。 　　 　　 我小心翼翼地蹲在墙上，上来倒是容易，却没有那个胆子下来，犹豫片刻，还是抵不住心中对于即将掉下去的恐惧，小声喊道，“涂玉！” 　　 　　 他迅速地转过身子，看见我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又很快就焦急和担忧覆盖。 　　 　　 我在墙上颤颤巍巍的，生怕一脚踩空。涂玉连忙跑到墙下边，对我张开了手臂，眼神坚定，“阿琼你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我一时有点愣住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涂玉其实并不是我认知里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已经长大了，怀抱已经宽阔到足以承担他人的重量了。 　　 　　 思绪有些恍惚，脚下不由踩空了。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又恐惧地闭上，默默等待着疼痛的来临。 　　 　　 “唔……” 　　 　　 一声忍耐的呼痛声从我的身下传来。 　　 　　 我察觉到自己被拥入了柔软的温暖中，迟钝地睁开眼睛，就蓦地闯入了那片深蓝色的海洋。 　　 　　 兴许是因为疼痛，涂玉紧紧咬着下唇，泛起了一片微红的涩意，眼眸里闪过若有若无的水光。 　　 　　 我赶忙爬了起来，拽着涂玉的手将他拉了起来。他摸了摸后脑勺，眼睛半眯着，似乎还没能从疼痛中缓神过来。 　　 　　 我不禁感到愧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涂玉自我疗愈的很快，很快就又一副阳光灿烂的模样。 　　 　　 他没有抱怨，反倒笑的开心极了。双手环抱着，隐入衣衫下，“阿琼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涂玉既不提我迟到的事情，也不埋怨我害他疼痛，让我准备好的说辞没有用武之地，反倒更加不自在。 　　 　　 我对圣都并不了解，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玩耍的欲望，让我提些建议也无从下手。 　　 　　 “……” 　　 　　 一抹奇怪的思绪突如其来地钻进我的脑海中，牢牢占据着我的心神，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想去游乐园。” 　　 　　 我嗫嚅着说道，话语断断续续的，这种小孩子的请求使我不由羞赧。但我实在是对这个场所向往得很。 　　 　　 我已经看过太多次其他孩子的父母牵着他们，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稍稍弯下腰，询问他们想不想去游乐园。 　　 　　 即便那些人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但那种外露的情感和耐心的话语还是使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 　　 　　 真是讨厌的感觉，为什么我不曾拥有的东西他们却习以为常，全部…… 　　 　　 在我的思想倾倒着转向暴虐的一面时，手上的触感却让我回了神。 　　 　　 涂玉并没有嘲笑我，他和他如同深海的眼眸一样，从本质上就是包容的。 　　 　　 真的到了游乐园，和其他国家不同，乐国是允许老百姓来游玩的。 　　 　　 队伍很长，我和涂玉站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冬季的风吹在脸上分明冰冷刺骨，却像是携来了来自海洋的湿润气息。 　　 　　 我侧头看向涂玉时，他正盯着入口处检查门票的工作人员。因为迎着阳光，连他脸上细微的小绒毛都瞧得见。 　　 　　 若说眼神有重量，偏偏它是无形的。可要说眼神是虚无的，缘何涂玉就察觉到我的视线，低下头来看我呢。 　　 　　 阳光攀附在他的发梢，微风轻抚他的脸庞，他瞧向我时，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宛如奶狗般粘人。 　　 　　 和涂玉出来玩耍，分明注意力应该聚焦到他身上，但我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容府。 　　 　　 我走的会不会过于匆忙了些，容衣的情绪还不是很好，莽莽撞撞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里，确实欠缺考虑。再说就算明面上把我当做义妹来看待，我也并不是容府的人，偷偷溜出来却不告诉主人家，会显得我没有礼数吗？ 　　 　　 这样的疑惑缠绕在我的心头，即便坐上了过山车，到点下来时我的精神还是不清醒的。 　　 　　 涂玉应是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唇角扬起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和无奈。我堪堪回过神来，也不忍用虚假的借口来糊弄这个少年。 　　 　　 恰巧近旁就是一个鬼屋，我想着这里面都是假的鬼怪，一时也不害怕，为了缓和气氛，便扯着涂玉走了进去。 　　 　　 这鬼屋黑漆漆的，听门口解说的工作人员说，里面是道士除鬼留下的遗迹。我心想真是哄骗外行人，这片大陆上哪里来的鬼怪，唯一异于常人的反而是神明。 　　 　　 不过心下吐槽，面上我还是装作一无所知，毕竟自己可是流亡在外的商贾之女。怎么想都不应该懂得这些。 　　 　　 过了一个圆形拱洞，左右两边是凹陷的洞穴，人为布置成供奉神明的祠堂。偏这里没有明显的光亮，唯一照亮周围的只有桌上摇曳着的星点烛火。 　　 　　 即便知道是假的，但气氛这么一熏染，倒是真的吓人。 　　 　　 沙沙——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隐约的风声和我们二人的呼吸声。也不知我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响。 　　 　　 我瑟缩了一下身子，不禁后退了一步。涂玉俯下身子将那物捡了起来。 　　 　　 是一张纸，纸张都是泛黄的，边缘也卷曲了起来。看上去已经历经了好几个百年，甚至更加久远。 　　 　　 我心下腹诽，这里的老板当真是舍得钱，这样的古董不拿来收藏，竟糟践着当做道具使用，怎的还没有旁人偷了去。 　　 　　 手边的烛火突然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黑影迅速地闪过。 　　 　　 我绷紧了身子，摆出戒备的姿态，但仅仅是一下子，这影子就不见了。也不继续来恐吓我们，工作人员忙里偷闲。 　　 　　 “阿琼，快看。” 　　 　　 涂玉凑近烛火，戳了戳我的肩，呼唤我过来。 　　 　　 他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明暗不定，只觉得莫名阴森，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身后浮现出一个看不清的身影。正想细细瞧来，就突然不见了，看行动的轨迹应是在我身后，可当我转过头去，却又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