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识字不多，是她教我读的书。 　　 　　那日我心情好，想着给各房奶奶们送些吃食去。 　　 　　我提着那篮儿，里面放得是我亲手做的红糖糍粑，是家乡那边的吃食。 　　 　　刚要招呼人送进去时，便看见文玉趴在桌子上，在看着本书，嘴角扬着不可言传的微笑。 　　 　　忽然她像是有感应似地抬头，一眼便看见要走门来的我，忙吓得收起书。文玉将 　　 　　我倚在门边，抱臂叫住她：“站住。” 　　 　　文玉仍挂着笑意，眉眼带着弯儿，问我：“夫人找我做什么？” 　　 　　我指着她抄在背后的手，百无聊赖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退后一步，咯咯地笑，低下头：“什么都没有夫人。” 　　 　　“睁着眼说瞎话。” 　　 　　“那夫人到底有什么事呀？总不是特意来，兴师问罪的吧？”文玉岔开话题，歪着脑袋讨好道。 　　 　　我打个哈欠，兀自走进她屋里：“看你表现好些，给给备了些糕点。哪知有些人呀，趁着我不在，又不知动得什么心思。” 　　 　　她一把接过，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给我的？谢谢夫人！” 　　 　　我也用筷子捻起一块，问她：“怎么样？” 　　 　　她尝过，脸上浮着欣喜：“我就没有夫人这般好手艺，我要是个男人，定是要天天缠着夫人给我做好吃的。” 　　 　　我不理她着油嘴滑舌的套话，只指着她偷偷压在屁股底下的书，冷着脸问：“你刚才看的到底是什么？可不要是些乱七八糟、离经叛道的书。” 　　 　　文玉放下筷子，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故作神秘兮兮地缓缓将那书抽出，捂住半张脸。就听她憋着笑：“哎呀，我看的可不是什么好书。我看的是那武皇则天皇帝呀，和那几个男宠，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将衣服脱得......” 　　 　　还没听完，我耳根就红到一半，一把将书夺过：“你！你敢看这种、这种歪门邪道......” 　　 　　文玉有种计划得逞的样子，大笑起来，闪躲着我，调侃道：“夫人想说的是淫书吧，只怕夫人，连淫书两个字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拿到书，我更生气了：“拿来！打手板子。”不等她说话，我变又将身子上前探过，险些翻了桌上的吃食，这才终于将书拿过。 　　 　　文玉捂着嘴笑：“夫人想哪去了，我不过逗夫人一逗，夫人不如看看我这写得是什么书？” 　　 　　这书放在我手上，真如烫手山芋般，我拿起来看写了什么也不好，丢掉也不好。我横竖说不出什么狠话，只磕绊道：“不看，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哎呀”一声，趁我发愣之时又抽回这书，将书展开，示意我去看。我头别过去，只看到我通红的脸。 　　 　　见我这般，她立刻拿着书走到我跟前，将封面只给我看，就见上面写得是《神异经》。 　　 　　我这才松口气，可一想到她耍我的样子，我更加生气了，闷着头不作声。 　　 　　她只欺负我读书少呢，不是什么淫书，也比不是正经的书。你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清白不要、名声也不要，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 　　 　　文玉哄劝我好一会，柔声说：“夫人且听一听我这看得是不是好东西吧，这书啊、是东方朔的《神异经》，什么东王公啊、穷奇、扶桑山玉鸡啊，可全都在这儿上面，东方荒外有豫章焉，说得是在东方的荒地外啊有一棵樟木......” 　　 　　我本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可这书上着实都是我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什么神树啊、妖怪啊，我听不懂，但我只觉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东西。 　　 　　后来我经常去文玉那里，明面是逮她又有没有看这种奇奇怪怪的书，实际我也忍不住好奇，每次都在她那儿挺不住脚。 　　 　　顾府的女眷们都羡慕，说从没有见过关系这般好的姐妹。 　　 　　我和她关系好吗？ 　　 　　我不知道。 　　 　 （十三） 　　 　　可这平淡的日子能过多久呢？人总是要散的。 　　 　　我没有孩子，顾二爷在外养的小妾有了孩子。我却连孩子长什么样也见不到，只听下人说，是个男孩。 　　 　　我急火攻心，又早已因家务劳累得精疲力竭。我只觉像被抽尽所有的力气，此去后一病不起。 　　 　　可没什么人来看我，都纷纷传闻，我要被顾二爷休了。 　　 　　这事可是真是突然，是世间上突然的事太多了。全是又些小事积攒起来，给你闷头一帮。 　　 　　顾二爷来看过我一次，语气冷冷地，倒像我真是个母老虎，平日里亏待他了什么。 　　 　　我撑着起床，将他狠狠骂一顿：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别想让那些贱人进我们顾家的门。 　　 　　顾二爷什么也没说，像等着我死似的，转身就走。 　　 　　我房里都是中药的味道，秋柠服侍我喝下她熬的药，她这般小心，这时候我想到了娘。 　　 　　娘如今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我从没回过音信，如今我倒理解她了，可惜早没有回头路可言。 　　 　　我盯着天花板，看着蜘蛛从网的这头爬到那头，抱着头哭起来。这药很浓郁，甚至丝丝甜苦，哭着哭着，我睡着了。 　　 　　醒来我便听到哭声，是文玉在哭。 　　 　　我望着她：“倒只有你肯来。” 　　 　　她痴痴笑着，言语切切：“夫人病了，我是要来的。” 　　 　　我愈加伤心，发现自己真的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她，抱着她哽咽：“便也只有你了，便也只有你了。” 　　 　　文玉轻轻拍着我：“夫人放宽心些吧，总是会好起来。” 　　 　　我重新躺回床上，两眼空空：“但愿如此吧。” 　　 　　我很累，我不想说话，文玉拉着我的手，也没有话说。以前我总嫌她吵闹，如今倒很少看见她闹腾了。 　　 　　许久后，我沉沉道：“文玉啊，你，还在看书吗？” 　　 　　“在看的，夫人。” 　　 　　“说来与我听吧，我只听你讲的故事，只听你讲的......” 　　 　　“是，夫人......” 　　 　　我听她讲过很多故事，知道了很多道理。我最喜欢听妖怪的故事，总觉得妖怪比人有情有义。 　　 　　可很多道理真的实行起来，又是这样的难。 　　 　　我是个破败不堪的老古董，怎么擦都擦不亮堂。 　　 　　而她用尽一生，也没成功救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