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演武场

   演武场离圣都的主干道很远,自然也离容府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我的手被容衣紧紧握着,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后面。       冬天的风像是刀子在脸上刮,但午时的阳光很温暖,照在人的身上,脸上的皮肤紧致的慌,却也升起一股懒洋洋的倦怠感。       “衣姐姐,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啊?”       我清浅地打了个哈欠,为了自己的安危,也为了尽可能不连累容家,还是装作不经意地问出了口。       容衣没有产生戒心,许是因为八卦是人类共有的毛病,而初到一个陌生环境的时候,难免抑制不住问东问西的冲动。       她沉吟片刻,脚步没有停歇刹那,半晌转过头偏过身子,答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的职务,只是为百姓谋福利罢了。哥哥常说他位卑人轻,所做的事情都是大家伙支持他才能完成的。”       听到这里,虽然还是不清楚容府在圣都所处的地位,但不得不说“位卑人轻”这四个字极大程度地打消了我的顾虑。若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小官,想必不会这么快暴露在花家的视野里。我及时离开的话,也不会牵连到他们。       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困惑。若放在以前,大部分情况下花家都是不允许我私自外出的。这下子突然放松了要求,即便言之凿凿,但我的行踪应当是紧紧掌握在他们手中的。我这么久没去客栈,竟然半天都没有一点动静,实在是奇怪的很。       “倒是听说花家少主近些日子要来圣都做客,官员们无一没有精细准备起来,就连巡逻的士兵都多了好几批呢。”       容衣话语里只有些许感慨,我分辨不出她对花家的看法,也因为被戳中心事不敢回答,只得沉默下来。       演武场靠近城郊,来来往往的有不少平民子弟,但也看得见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女孩子却是少见。       容衣带着我走进场内的时候,整个地方都安静了一瞬。尽管普通百姓的目光很是和善,但为首的几个官家子弟却不是这么回事。       感受到他们绵里藏针的视线,我的脚步顿了顿。容衣却半点不意外,似乎已经习惯了,直接无视了那群人,领着我到了武器架面前。       “鞭子,匕首,长剑,基本上冷兵器都有。如果阿雪你不喜欢这些的话,练练枪法也是可以的。”       说着,容衣就帮我挑了一把小巧的女士手枪,递到我手上。       我有些惊讶,乐国竟连枪支都愿意供给平民使用,尽管是很落后的款式。据我所知,这中央大陆上其他的国家可是牢牢把握住高端武器的使用权,生怕百姓联合起来推翻他们。       “呦,这不是我们容家大小姐吗?今个怎么有空到这演武场来了。”       那几个官家子弟挡在了我们面前,话语里满是对容衣的不屑和挑衅。他们嘴角挑的肆意,身子也不站直,一副地痞流氓的架势。       “还带了个女的过来。”       他们细细打量了我一眼,似乎松了口气,话也说的越来越难听。       “真不愧是容鹤的妹妹,就喜欢和一群贱民混在一起。”       他们继续说着,高涨的气焰促使他们说出更多粗鄙之言,也没注意到不少百姓都对他们投来了愤恨的目光。       “也是。谁不知道这容家的小姐是个天煞孤星,专克亲近之人。这个贱民也是胆大,还敢与你相交。要换做我是你啊,就应该死了算了,怎么还有脸……”       容衣没有接话,我看见她的手隐在衣袖下,分明在剧烈地颤抖,她的头低垂着,隐在阴影里。明明站在阳光下,却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海中,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再怎么拼命地想要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却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坠入更深的地狱。       一旁的老百姓像是想要替容衣说话,但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下去,既是担心遭到报复,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段话与容衣相匹配。       我一时愤怒,甚至感到不敢相信。容衣帮助他们的时候可半点没有想到自己,可他们却这般令人失望。       我的手指紧紧抓着枪柄,手下失了力道。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容衣的右手,抬起头来,脸色也冰冷下来,话里带着刺。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圣都里多了这么多扰人清静的麻雀。只听说乐国以凤凰为尊,却不曾想今日算是让我涨了见识。”       那男子没想到我会还嘴,惊诧过后便是恼羞成怒,竟是举起了手就要往我这边扇来。       我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食指便碰上了扳机。就算我从没开过枪,也不能杀死这个家伙给容府惹上麻烦,恐吓他一下倒是无妨。       “够了!”       容衣突然怒喊了一声。       我一愣神,握着扳机的手也垂了下来。       那几个官家子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们望了望容衣,眼神里满是忌惮。       “今日几位对我说过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兄长,玷污我容府的声誉这件事,就让我们好好算一笔。”       容衣瑟缩的模样已经寻不见,她的脸上不带笑时倒显得严肃吓人,冷冽的语气使得几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本公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       他们眼神飘忽着不敢继续看向容衣,虚张声势的,就是纸糊的老虎,几人推推攘攘,便狼狈地逃走了。       “……衣姐姐,你没事吧?”       我踌躇着,问出了声。       容衣转过头看向我。       她的眼眸里还残余着胆怯和痛苦,潋滟的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像是阳光落在了这一片黑暗中。       她盯着我,细细瞧着我的一切,当她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宛如清晨时娇艳的玫瑰,我才觉得,那份不真切的温暖,蓦地落到了实处。       “我很好啊。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她一下子张开手臂扑到我怀里。       我踉跄了几步,才险险稳住身子。       “……”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恍然感受到身上的实意。她哭起来没有声音,连最细微的啜泣声都不曾发出。只是身子抖得很厉害。       这样的人最让人心疼,活的也最累。他们习惯了把一切委屈都埋在心底,像是一根竹子,看上去坚挺得很,实际上内心早就空空荡荡,展露给外人的却是他们自己都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她。       容衣很快就退了几步,离开了我的怀抱,手指轻轻擦拭着挂在睫毛上的泪珠,笑的很难看,却透露着一股真切的欢喜。       她似是开口想和我说点什么,却被周围的人们打断。       平日里享受着容府的恩惠,却不曾为容衣出过头的人们纷纷上前,摆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姿态,好像真的多么愧疚似的。但我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图的心里安稳,来这边求个安慰罢了。       容衣只是淡淡地笑着,那些为自己找借口的百姓讨了个没趣,一个个也就散了。偌大的演武场近乎只剩下了几个人。       百姓来这里多半是为了锻炼身体的,但即便如此,女孩子也很少见。       容衣摸了摸我的发丝,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好像突然之间就拉近了。       她从腰间取出了那条皮鞭,温柔地抚摸着它,仿佛透过它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她开了口。       “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长大了也不是个好妻子。”       我认真聆听着,其实我清楚,容衣并不是想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只是那些话憋在她的心里太久太久,以至于成了心病。       “在别的女孩子都在学着琴棋书画的时候,我就只喜欢用那些胭脂水粉打扮自己。       我喜欢鲜花,喜欢水晶,喜欢宝石,喜欢一切华而不实的事物。       那时候我总觉得别人应该满足我的愿望,就哭着闹着,不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一直生闷气。”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话语断断碎碎。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还不像现在这么景气,乐国也还是一片混乱的人间炼狱。那次父母带着还是婴儿的我外出,遭遇了坏人,听说若不是他们死死护住我,我怕是早就不在了。”       容衣说着,眼眸里没有了光彩,周身满溢着颓丧。       “后来是哥哥在花楼里把尚在襁褓的我赎回来的。我们俩相依为命,哥哥对我是有求必应。       哥哥熬夜读书,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有时候连一口稀饭都喝不上。好不容易中了状元,也渐渐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我也不懂得体谅他,只知道要这要那的。后来订了婚也是这么对待阿珏的。       阿珏是个武人,不会说甜言蜜语,也讨不来我的欢心。但他是真的爱我,只要我一句话,他什么事情都会去做。       那天我听说清家那边有一颗很漂亮的宝石,就吵着要去那里弄来。他担心我出事,就一个人偷偷去了。从那之后,阿珏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掩面哭泣,但却没能哭出泪水,像是早就已经把今生的苦难哭完了,以至于眼泪流干。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其他人见我们这边哭哭啼啼,也担心一不小心触到容衣的伤心处,体贴地从另一边离开了。       “都过去了。”       最终我迟疑着拍了拍容衣的背。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身形多么单薄,即便做出再怎么坚强的样子,也根本承担不住这般的沉痛。       他人再怎么安慰,告诉她逝者已逝,要向前看,不过是无用之语。石头没有压到自己身上时,永远都不知道那份重量。       这鞭子想必是容衣口中的“阿珏”送给她的,细细看时,能够发现鞭子的尾端有明显的人为故意破坏的痕迹。想到容衣之前对待未婚夫的态度,这痕迹从何而来想必也不用多说。       “他若是还在,必然想着衣姐姐能够天天喜乐,日日平安。”       我叹息着,劝解的话语很是干涩。说实在的,我是不理解这种行为的。为什么人类拥有的时候从来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开始后悔。       但这是衣姐姐,我的恩人,我自然不会把这种冰冷的话语说出来。       那未婚夫去了清家的地盘,如果落在普通人手里还好,死也死的轻松。只怕……       想着目前还顶着我婚约者身份的清墨,我就一阵烦心。尤其是在容衣述说了自己的故事之后,我对清家就有了一种没来由的迁怒。       容衣渐渐稳定了情绪,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狼藉的哭相,将鞭子小心翼翼地绕好,像对待珍宝般系在腰间。       随即露出了微弱的笑意,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又很快镇定下来。       她没了多少力气,却还是强撑着拉着我走到靶场范围内。       “瞧我,竟都忘了今天是来教你枪法的。”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明显无法集中精神。       我担心地看着她,就要找个借口,说要不改天再来吧。       “容小姐。”       一声呼喊蓦地从我们身后炸起,惊得我浑身一抖。       转头就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从那里跑来。看不清面目,只大概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瘦瘦弱弱的,他端着一大堆木盒子,一个个整齐地叠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向着我们这边来。       我听到那声称呼,犹豫地把目光投向容衣。她似乎知道是谁,静静地在原地站好,神色里却有点苦涩。       那少年堪堪停在我们面前,稳稳站好之后,连忙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东西其实不算特别多,也不是很沉,但还是扬起了地面上一片灰尘。       “今天是我忘记了,没能想起来兄长的来信。幸好巡逻的时候回去看了一眼。”       少年低着头,我看见他金黄的发丝,宛如金箔般耀眼。看到这抹色彩,我心中暗呼不妙,连忙想要躲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将木盒子一一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躺着一封信,封面只写了今日的日期,没有更多信息。       他拆开了信封,澄澈的少年音如同溪水流淌。       “阿衣亲启:       好久不见。       今天就到了冬至这天,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向以前一样吃饺子。       前些年许下的承诺没能做到,我很抱歉。       像阿衣这般好的女孩,应当有更好的选择。       我在清家那边过得很好,勿念。”       哗哗的,先前容衣没能流下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她接过了那封信,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少年念信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近乎听不见了,他看着阿衣拿走了信,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许是没能想到兄长会写出这样的话语。   
第八章 演武场
花间酒